中国历史上有个有趣的巧合——两个仅传三世的王朝,分别大兴土木,修建了两项宏伟工程,后来,这两项工程都成为了中华民族的文明符号。一个是秦朝修长城,另一个是隋朝开运河,与之相伴的,还有两个著名的话题人物,秦始皇和隋炀帝。不过,今天咱们介绍的这本书,叫做《唐宋帝国与运河》,肯定要把秦始皇放一放,只说说隋炀帝和大运河。本书作者是著名古代经济史大师全汉昇先生,他在书中爬梳了大量史料,以论证隋唐大运河的开凿原因和在帝国兴亡中的重要作用。隋亡之后,大约一千五百年间,人们对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这件事,可谓议论纷纷,咱们以诗为证:比如“那堪重问江都事,回望空悲绿树烟”,劳民伤财要永享繁华富贵,不料转瞬皆成空,这是悲哀叹息的;也有大力讽刺的,比如“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说隋朝要不是灭亡了,估计隋炀帝能一直浪到海南岛;也有谨慎点赞的,比如“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指出隋炀帝恣意享乐固不可取,修大运河的功绩仍足以彪炳青史。各家各话,各有道理,若要作者全汉昇选一句,我觉得老先生很可能要选唐人皮日休的这句诗,“应是天教开汴水”。啥,隋炀帝开运河是老天爷唆使的?对,按本书的观点,大运河工程的幕后推手的确是老天爷。这可不是在宣扬迷信,在现代语言里,我们通常把“天”这种力量,叫做“时代的客观形势”。在那个时代节点上,大运河属于不得不修,就算隋炀帝不修,也会有其他人物出来修。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大一统帝国初现雏形的时代。隋唐大一统帝国的客观形势,和上次秦汉大一统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即军政中心与经济重心在地理上两相分离。秦汉时期,西北关中地区,不但山河险要,是国防重心,同时沃野千里,也是农耕经济的重心。而隋唐时期的军事政治中心,因为国防和地理的关系,仍旧像秦汉那样留在北方,可是,由于汉末以后战争频繁、北方生产事业大遭破坏,而屡次的衣冠南渡却把知识和技术带到南方,使得南方经济资源得到充分开发。经济重心却已迁移到南方去了,而军政中心却仍在北方。这可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在军政中心的聚集了大批军队和官吏群体,常年需要大量的物资供应,而当时的关中已经供养不起了。如何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顺畅连接起来,凝固成一个坚强牢固的整体?这就是摆在隋唐大帝国面前最严峻的问题。为解决这问题,一条沟通南北的大运河,便应运而生。自开通以来,它便成为了隋唐乃至北宋帝国的大动脉,它的通滞与帝国兴衰紧密相连——运河通,则帝国兴,运河滞,则国运替。大运河,也因此成为了帝国命运的晴雨表。大运河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古时期的经济地理,也催生了一大批繁荣的历史名城,甚至让某些原始的宏观调控成为可能。此外,大运河把中国纬度、气候、物产、文化风俗不同的地方联络起来,势必促进商品交换、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共同构成繁荣灿烂的帝国光景。北宋在强盛时期,甚至借大运河之力,创造性地实行了一些国家宏观调控——在沿运河各州设立发运司和转般仓制度,发运司备有巨额本金,在农产丰收的时间和地点平价购买粮食,贮藏在各州各路的转般仓里,当某些地区由于歉收或者事故,没有按期把米运到时,会由发运司把贮藏的物资来运往汴京,歉收的地方则按平价交钱来代替实物。这样,既保障了税收,也让歉收地区不必大费周折高价购粮,甚至可以及时得到赈济。依靠大运河,帝国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实现了对于供求调节和地区平衡。可见,运河畅通的时期,就是帝国全盛的时期,反过来,运河阻滞也伴随着帝国的衰落。在安史之乱和唐末时期,武装割据势力各霸一方,运河这条大动脉被切断,南方物资再不能大量运往北方、支撑政权的时候,大唐帝国便随着经济基础的动摇而力量削弱,甚至于灭亡了。这个现象,甚至表现在文学作品里。读过《水浒传》的人,一定记得一个词——生辰纲。“纲”,是指北宋漕运船只的编队。在宋徽宗时期,发运司把籴米本钱孝敬了喜爱艺术的皇帝,权臣蔡京兴花石纲之役,运送物资的漕船被奇花异石挤占,运河这条大动脉不能再为帝国输送养分,北宋灭亡也便指日可待了。而在南宋与金国对立时期,大运河的江南段曾支撑南宋偏安百五十年,但整体上,这条沟通南北的大动脉已经荒废。在经脉断绝的条件下,南宋和金自然都没有力量来对抗漠北的新兴民族,从而分别陷于崩溃的命运。大国基建,功过兴衰,是百千年之事,研判的眼光,也需百千年之远,这也许是《唐宋帝国与运河》给读者最大的启示。
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