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展庆帖苏轼
近来读苏轼写给朋友的信札,发现他也是个“养生爱好者”。
年纪渐大,体检报告上的各种毛病不觉间已经能写满一页了,真是不忍卒读,因而不怕旁人笑我不像年轻人——如果我还算得上年轻人,“在别的上也还有限,惟有在这些保养方法上越发留心”。秋裤我向来是不惮于穿的,不只秋裤,棉裤毛裤加绒打底裤,从小一路穿来。冰箱里有黄芪、当归、山药干,就更不用说菊花、枸杞等必备茶饮。外用的则有牛角梳、刮痧板、经络刷、按摩仪……不一而足。洗完头发一定马上吹干,秋冬出门必戴帽子,这是我犯头疼病之后养成的习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敢吃凉、不敢吃辣,这也是受过几次苦楚后增长的经验。哑铃、呼啦圈、游泳、广播操轮番上阵,虽然经常有一搭没一搭,相信也好过大多数以中年人自居的“80后”“90后”了,更何况我每天还有几千上万步的快走成就呢——自然是家离地铁站比较远的缘故。
所以,一看到苏轼关于养生的言论,不禁格外留意,乃至引之为同好。
苏轼这辈子被一贬再贬,黄州、惠州、儋州,一次比一次荒远,酷热湿冷瘴疠,失意寂寞自责,无一不是健康的大敌。所以苏轼对养生之道特别关注,而其养生诸法中,当首推按摩。
在写给王巩的信中,苏轼讲到了扬州一位复姓侍其的人,“于瘴地十余年,北归,面色红润,无一点瘴气,只是用摩脚心法耳”。在《仇池笔记》中,苏轼详细记录了这种足底按摩法:“每日五更起坐,两足相向,热摩涌泉穴无数,以汗出为度。”清晨即起,保持坐姿,两脚心相对摩擦,重点在于搓擦涌泉穴,要搓热、搓出汗来才行。
当时王巩在宾州(今广西宾阳),苏轼生怕他受瘴气之害,强烈推荐他也试行此法,“请更加工不废”,要多用些力气,多花些时间,还得持之以恒。此外苏轼建议他“每日饮少酒,调节饮食,常令胃气壮健”。《红楼梦》中我最喜欢“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这一回里,薛宝钗对林黛玉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我不大懂中医理论,但对强健脾胃的重要性,自己是深有体会的,且拿薛宝钗之言来与苏轼之说互证。
其实苏轼在饮食上不太注意,他性喜肉食。在黄州,他的生活极清贫,可怜兮兮地限定自己每日只花一百五十文,“然犹每日一肉”,当然也多亏了黄州的肉价低廉。他还爱喝酒,给程正辅写信说近来自己酿酒,“甚酽白而醇美”,请程正辅为他在韶州买数斗大麦用来酿酒。乐极生悲,可能因为痛饮狂歌了一阵时日,苏轼的旧疾——痔疮发作了,难受了两个多月,试过很多药,都不见效。正是以这次犯病为“契机”,苏轼发现了养生的清淡饮食法。
出于无计,遂欲休粮,以清净胜之,则又未能遽尔。但择其近似者,断酒断肉,断盐醋酱菜,凡有味物,皆断,又断粳米饭,惟食淡面一味。(与程正辅)
本来应该“清清净净地饿两顿”的(这里又可以与《红楼梦》互证了),但是没法一下子断食,于是苏轼断了酒肉和一切有滋味的食物,譬如盐、醋、酱菜,甚至连粳米饭也不吃,只吃未经调味的面。除此之外,他也吃一些保健品,光有淡面是不足以保证基本营养的。
其间更食胡麻、伏苓少许取饱。胡麻,黑脂麻是也。去皮,九蒸曝白。伏苓去皮,捣罗入少白蜜,为麨,杂胡麻食之,甚美。如此服食已多日,气力不衰,而痔渐退。久不退转,辅以少气术,其效殆未易量也。此事极难忍,方勉力必行之。(与程正辅)
胡麻就是黑芝麻,有滋补肝肾之效,从营养学的角度来看,胡麻富含蛋白质和亚油酸;茯苓麨由捣碎的茯苓和蜂蜜炒制而成,可以健脾和胃,富含碳水化合物。这样一来,虽然“绝肉五味”,但蛋白质、油脂和碳水化合物都很充足,不至于营养不良,而且能气力不衰。这种饮食法收效甚著,“更不消别药,百病自去”,不愧为“长生之真诀”,但“极难忍”。想来也是,滋味实在寡淡。苏轼立志将此长期坚持下去——“发得志愿甚坚,恐是因灾致福也”。不过他在饮食上八成是常立志的,我敢肯定,老饕苏轼并没有坚持下去,否则后来在海南岛,他不会大快朵颐地吃生蚝、吃蛤蟆了。
此外,像地黄等益气补血的常规药材,也是苏轼喜欢服用的保健品。这些东西吃一吃问题不大,但他还吃丹药。丹药以朱砂炼制,朱砂有镇静安神之效,可毕竟有毒,而且他似乎并不遵从医嘱,纯属仰慕道家高人绝世出尘、鹤发童颜的风采而擅自服用。张安道曾经给苏轼试用过一种软朱砂膏,苏轼“在湖州服数两,甚觉有益”(与王巩),还劝王巩到宾州后“可久服”。到了惠州,苏轼对丹药越发感兴趣,“有意于却老”(与程正辅),不知服用了多少。
不过对丹药的原料朱砂,苏轼还是很谨慎的。有人送给他一点儿朱砂,“光彩甚奇”,那人教他用朱砂“养火,观其变化”,可以当作“怡神遣日”的乐子——苏轼实在是无聊,闲来观察朱砂燃烧,也自觉有趣,所以几次写信请王巩帮他买一些广西的优质朱砂;他每次都强调自己“不敢服”,只是为了闲中消遣。看来苏轼对丹药的垂青,源于对炼药高人的信赖,他相信通过炼制可以使朱砂脱胎换骨,成为居家旅行必备的良药。
在苏轼的朋友圈里,相互赠药是十分常见的事。潮州人吴子野送给苏轼一种名为“扶劣膏”的保健品,至于怎么用,一言未及。苏轼不敢用,他回复吴子野:“扶劣膏不识其为何物,但珍藏之,莫测所用。”苏轼又特意写信问李公择知不知道这种东西,“若识之,当详以示……或为问习南海物者”。后来,苏轼大概是打听清楚了,还在写给陈慥的一封信中附了一些扶劣膏,这封信就是大名鼎鼎的《新岁展庆帖》。送膏的吴子野也是当之无愧的养生高手,所以苏轼在《问养生》一文开头便写“余问养生于吴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吴子野的话可以用来标榜这一理论之可靠,如果不是养生界的泰斗,想必断不至此。
养生与学习一样,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有热爱养生的亲朋,便会得到许多助益。苏辙的养生热情和成就可能比苏轼还高,苏轼从弟弟那里学了一些进阶的养生方法,还乐于传授给朋友们——
子由(苏辙)昨来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当论者。(与王巩)
近得筠州舍弟书,教以省事,若能省之又省,使终日无一语一事,则其中自有至乐,殆不可名。此法奇秘,惟不肖与公共之,不可广也。(与滕达道)
杜门谢客,甚安适,气术又近得其简妙者。早来此面传,不可独不死也。(与李公择)
“不可独不死”自然是与朋友亲昵的玩笑话,“早来此面传”大约是为了“勾引”李公择来看他,但苏轼在这里提到的“气术”值得重视。苏辙夜里“行气”,腹部“隆隆如雷”,虽然听起来玄妙,其实也不难解释。简单来说,行气就是一种呼吸吐纳法,现在的腹式呼吸庶几近之——有意识地操纵膈肌下降来吸气、屏气、吐气,可以扩大吸气量,促进氧气和二氧化碳交换,改善心肺功能,刺激循环系统,令气血通畅。苏辙腹中“隆隆如雷”,很可能就是肠道蠕动排气的声音。
“道术多方,难得其要”,不过苏轼认为的最简要的方法,也是最高层次的方法,便是“静心闭目”(与王巩)。静心闭目不仅能让人更加专一地施行闭息、漱炼津液、摩熨耳目(《养生诀上张安道》)等养生法,更是排除外界干扰、放空心灵,以至于精神平和安乐的不二法门。苏辙传授的“终日无一语一事”,这种静默的修持,大概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内省功夫。外物累心,需要精神世界“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养生论》),让世间的一切纷扰都消退,诋毁、中伤、贬谪、拮据,乃至生死危机,都能一一自我开解,于僻远荒凉中发现诗意,在波折坎坷间找到宽慰,也无风雨也无晴,必然离不开这种“致虚极,守静笃”的修养。
不过,虽然我先关注到的是这一点虚静的“至乐”,我却更喜欢苏轼对滕达道略显狡黠、调皮的讨好——这个方法我只告诉你了,你可千万要保密呦。其实这话,他对无数朋友都说过。
(管有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