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父亲当时对我是极度失望的。他想让我学业有成，想让我出人头地，想让我有一份安定体面的工作。这一切注定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或者是一种奢望。我是农村娃，上溯三代无一不是农民。以前的传统农业远不是现在机械化、化肥、除草剂这样的悠闲，打我记事起，父辈们就在黄土高原上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即使刮风下雨也不得闲。地里面所有农活，除了拉犁、拉车用牛之外，其它的全是肩扛人拉，极其辛苦。联产承包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但缺钱的问题仍在困扰着农民。看着“公家人”衣着光鲜、衣食无忧，迈着闲散的步子，农村人渴望跳出农门的心态可想而知。我从小身体差，隔三差五的头疼脑热，往往是医院出来没几天，又要到中医铺子“看看”。在农村，你身体不行，只有读书一条路了。而我呢？压根就学不进去，整天想的都是小说和神话里的情节，飞天遁地地当个剑侠，或者出家当个和尚，整日里幻想着捡本秘籍，或者是得遇神仙指点……因为不学习，我的成绩一度在荡秋千，上小学时候一直在中间位徘徊，好容易上了初中，学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老家学习好的学生，每年年底，家人都会将孩子的奖状贴在墙上。孩子多，学习又好，几年下来一面墙贴得满满的。这让我非常羡慕，因为我们家从来就不会有这份殊荣，一水的黄泥墙。记得有一年留级后我获了一次奖，大过年的哥哥非要拿出来显摆，我死活不让，结果两人在撕扯中把奖状撕成了两半，这下不用再“显摆”了。现在回想，我父亲其实是愿意拿出来贴在墙上的，让拜年的人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虽然他自己的奖项不计其数，虽然他的奖状和证书在我们家柜子里占了不少的空间，但这其中的意义不一样。就和我一样，自己的荣誉从来不当一回事，但孩子的一丁点进步也会非常自豪，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少年心事当拿云。在父亲努力劳作为我凑学费的时候，我则天天泡小说，看杂志，纵情于学校附近的山水之间，搞得我现在经常在想，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是我当时的样子，只不过把纵情山水升级为网游了。1988年夏天，父亲荣获沁源县“优秀党员”的荣誉，县里组织到五台山旅游，回来后父亲和母亲说：“二小的职业我有一个想法，不行就在灵空山搞石膏工艺品。这次在五台山看到有人在做石膏摆件，模具是现成的，有弥勒佛、孙悟空、猪八戒，也有老鹰、狮子之类的，工艺也简单，石膏调成糊状，倒在模具里慢慢晾干。稍微打磨一下着色就好，一个一块钱，买的人还不少，一天挣几十块钱没问题。咱们灵空山游客也不少，在那里摆一个小摊，不比上班差，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后来，长治军分区招待所到我们镇子上招收服务员，他又极力给我推荐，但一是我不上心，二是自己上心的时候，招待所已经满员了。之后父亲还陆陆续续给我找过不少跳出农门的工作，但我一件也没干成。1991年，我实在不忍心再糟蹋父母的血汗钱了，就和父亲说要当兵。父亲说，也是一条出路。我顿时如释重负。因为秋季征兵的日子尚早，我便在家里帮父母做活，侍弄庄稼、打柴、打松子、捡蘑菇等等，着实当了一把农民。父亲也极力帮忙筹划，四处托人说情。11月底入伍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父亲落泪了。生活的又一扇大门向我打开，命运的河流在这里发生了改变，至于是否会回到起点，我不知道，我满脑子想到的是脱离父母的羽翼自由飞翔。1993年春节，我在探亲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大叔，我曾经在他家寄宿过三天，他得知我在新疆当兵后，就问我想不想留在新疆。还说新疆建设需要人，找工作比较容易，如果我愿意留下，他的表哥在新疆，或许可以帮到我。我异常兴奋，我正愁复员后干什么事情呢，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啊！我父亲听到消息后也特别开心。几天后，我再次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从此我命运的河流在这里拐了一道弯，我告别了那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奔向遥远的大西北，奔向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地方。现在我的孩子已经大二了，再过两年就要迈上我当年四处就业求职之路。我虽然心里焦躁，但比起当年的父亲则多了一份坦然。鸟儿大了就要学会飞翔，老虎和豹子成年后也会独自觅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做父母的不可能一手包办孩子的一生，放手将未来交给他们，让他们学会选择，学会承受，远比给他规划，为他选择要重要得多。虽然我不舍得，但我依然会选择放手，我会在他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但我不会包办，就和他幼年上学，我会在墙的一角偷偷观望，直至他坦然面对那滚滚的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