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以来,诸多小说家在各自的艺术探索中,努力突破现有的小说美学范式,在意义探寻和文化发现中,实现民族传统伦理文化的历代传递与认知教诲,毛建军即在其《美顺与长生》中构建出一种寄予道德修为、文化对话、人性至善为中介的日常个体与“他者”之物之间的“和解美学”文学经验方案。《美顺与长生》以去修辞化的简约、洗练、素朴、韵致,将历史记忆的隐痛、社会转型的症候、乡土世界的凋敝、性别权利的鸿沟、身体尊严的对峙、身份资本的科层等收纳其中,作为美顺和长生等人物开启生活行动与逐梦希望的总体叙事景观。他们以“和解美学”的人生方式,实施着各自对无可预知的生活压制的隐形消弭,持续矫正着个人与日常生活之间所潜伏的壁垒对峙,生成出强大而内敛的驾驭生活、改造语境、构建理想与确立主体的自信能力。因此,小说当中的“和解美学”包含着大众对诗化人生的想象能力,蕴含着大众消解命运苦难的行动能力。作为文学经验性的“和解美学”内化于小说叙事空间的总体语境,支配着小说典型人物的精神成长。《美顺与长生》当中充斥着个人无法逃匿的处境抵牾与命运风险,但是,小说人物所自赋的“和解美学”能量,却展示出微渺个人在面对现世的困顿与焦虑时,进行主动的“关系”重构或修复的积极而乐观的现实可能。美顺与长生的道德恪守建基于“古典文化人格”所宣谕的“本真”“善为”“仁爱”“悲悯”,他们一方面直面日常生活当中的种种困厄,但二人却将无常的生活萎顿视为人生炼狱的必然内容,并报以和善、耐心与坚韧,他们坚守着世俗进取、情感责任、家族人伦、个体尊严等至高生活法则,笃信个人执着而积极的日常行动,必将祛除困顿的阴霾、改造逼仄的境况,抵达理想与希望的高地;另一方面,他们在日常纷扰与人生悲悯的情感直觉中,更信赖“以德报德”的人际信条,他们将“真”“善”“义”“恕”等投射于日常生活实践,剥离并确认出“爱”是普遍共通的人性质地,是消解身处艰难世事中人的心灵沉疴与精神枯萎的有效方法。于是,一系列凡俗小人物的辛勤努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幸福生活图景,佐证出当人对他者、对生活持有“真诚”“仁爱”“和善”之时,生活也将如同信守契约的恋人或挚友,对人馈赠以美好、圆满与和乐,这是作者对繁复生活和纷纭人世的“内在真实”和“本相奥义”的崭新洞悉。“和解美学”不只是小说人物在活色生香的凡俗民间进行经验探寻性的人生态度和日常实验,它更内蕴着伦理继承性、世俗超越性和生命启悟性的道德文化生活实践,它具有错位弥合、善为包容、信仰支持、达观僭越等哲思功能,让美顺、长生以及英姐、英子等小人物命定的悲情故事,接连演绎出一幕幕反转性的光亮图景,充当着观念性的“不可能”向生活化的“可能”进行奇崛转换最为深隐的道德逻辑理由,卑微个体的真、善、美也在生活困局的行动抉择中渐次清朗。健康的美顺与残疾的长生可能的“情感婚姻悲剧”,在长生自我牺牲般的奉献和利他主义的善举中,展示出本真、纯净而天然的男性气概,彼此的情感相惜与守望相助实现了无爱情感的温暖化解;乡土大地的美顺与城市生活的公婆可能隐匿的“城乡文化冲突”,在美顺的自食其力、责任担当与仁爱至孝等精微的生活常态中,改造了他者持存已久的观念偏见,在人格独立与患难与共中构建起和谐共生的人际模式;她与长生所携带的自然而本初的乡土大地的古朴品格、意志韧性与道德持守,也与城市人文精神在开放、宽厚与包容的文化意识层面得以相通,美顺以及“美顺们”重构出当代城市生活场域多元共融的身份角色结构,成为城市现代生活一体共生与无法或缺的日常内容。美顺和长生的道德化人格对庸俗化人性的多重僭越,赋予美顺与长生高尚的伦理权威与圣洁的人格美学,完成了人生经验的隐秘共享和诗意生活的未来确认。《美顺与长生》观照着凡俗人物无力抗拒的时世艰难与命运困惑,更赋予他们倔强的人性明亮、生活智慧、意志韧性,这种经验化叙事与情境化设定是当代中国故事的微观隐喻,钩沉并复活了久远延绵而渐趋湮没的传统中国的民族精神、生活信仰和生命哲学。美顺与长生等对现世生活的执着、热爱和坚忍,对理想人格、幸福人生与生命飞扬的希冀,对独立、尊严、自强、仁爱、互助、孝悌、担当、谦卑、悲悯、牺牲、宽恕、善性等人格化修辞和道德化表述的生活自觉遵从,是作者对中国民众精神纹理真实性的洞明,也是对当前社会理想典范人格的召唤,包含着作者对人与生活休戚与共、本然一体的秩序认知和人伦想象。因此,小说昭示出一种久违、熟稔、真切,但又具有主体性、伦理性和古典性的美学调性,消解了凝望个人现代性深度体验的单调之后,谱绘出民间大众在繁盛而苛刻的日常生活中,执著生活肌理、寻觅个体价值、坚守人性至善、捍卫人格尊严、信仰道德未来的人生热望景深。
金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