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小时候没有进过正规学堂，刚解放那会儿上了几天学，认下的字只有十来八个，可母亲讲故事的能力却不在村里的老先生之下。老先生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小时候上过学堂，看戏上瘾，就跟上戏班子到处跑，有时半月四十天回家一趟，所以讲起古装戏里的故事一套一套的，我们一群孩子整天就围着他讲《明公断》《打金枝》等等，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讲不完整，东一句西一句的，什么关公战秦琼一类的故事我们也常听，远不如母亲的故事讲得完美，有吸引力。母亲讲的故事，与先生的风格截然不同，她不懂戏，没有文绉绉的东西，但听起来格外真实和生动。夏夜里，街坊邻居围坐在麦草垛上听她讲除暴安良的故事。说的是她三爷爷的真事。母亲的三爷爷是清末的武秀才，行侠仗义。邻村有一无赖，靠着讹诈生存，乡里人敢怒不敢言。一年腊月，村里放羊的人不小心让羊把邻村一户祖坟上的草啃了一半，坟地的主人倒也开通，但这无赖不让了，大过年的跑到放羊人的家里要五十块大洋，放羊人实在没法，找到喜欢打抱不平的三爷爷求情。三爷爷找到无赖商量解决，但无赖死不让步，三爷爷最后说羊是他的，要钱找他。无赖就跟到三爷爷家里，过年都不回去，更为可恶的是大年三十把茅坑里的大粪洒了一院子。全村人都看不惯无赖，但三爷爷只是笑，招待他吃喝。大年初一晚上，三爷爷找了村里几个后生密谋了很久。初二早晨，当无赖下炕背转身子穿鞋时，三爷爷一声大喊：打！打了一会儿，无赖叫着三爷爷的名字喊：若是打不死他，三爷爷的几个孩子一个活得也不能留。三爷爷最后下了狠心：打死他顶命。看见人断气后，三爷爷背了一个麻袋往县城官府而去，三年后，三爷爷被放了回来。母亲还给我讲过石人、丢元宝、过河、说话等故事。石人的故事说的是有两个合伙做生意的人，在外地赚了点钱回家过年，一天黄昏来到一个乱坟岗子，一人起了歹心，用绳子把伙伴勒死。一抬头，看见坟头边有个石人，便连忙磕头：石人哥，石人哥，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明年我给你塑金身。这时石人说话了：金身我不要，话我也不说，是怕你自己说出去。那人谢过石人，哼了一声走了。第二年腊月，那人又路过乱坟岗，歇着的时候自言自语说：石人哥，石人哥，你真的说到做到？石人说：啥事呢，我早忘了。于是那人把去年的事又说了一遍。话未落音，旁边闪出两个捕快。石人说：你看，事都是自己说出去的吧？丢元宝的故事更有意思。母亲的姥姥家曾是县里有名的大财主，一年家里盖房子，姥姥的奶奶听见外面每天热热闹闹，一天午后去看看进度，她趴到挖开做基础的壕边瞧，只听得下面嗨呀、嗨呀的打夯声，四个伙计坐到那儿不劳动却在打牌，一边打，一边叫。她看了好一会儿，回到家里拿了个元宝，家人问要干啥，她说伙计们那是钱不够花，都是穷鬼，谁赢谁呀。于是，她走到壕边，把元宝丢下去，说了一句：分得花去，倒运的你们。底下的伙计此后干得非常欢实。说话的故事对我影响颇深，但我直来直去的性格，这一辈子也没怎么学会说话。故事讲的是一秀才赶考去了，婆婆陪儿媳睡觉，一大早儿媳告婆婆她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赶着牛在墙头上耕地，婆婆口无遮拦：墙头上耕地回不转牛。儿媳一听不高兴了，责怪婆婆不吉利，说：墙头上耕地，那是高种（中）。婆婆听后羞愧难当。后来儿子中了举人，多亏儿媳那句吉言。母亲心里有无数稀奇的故事，她一生给我讲了多少故事，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就是在母亲这些反反复复的教诲和熏陶中渐渐长大的。母亲不识字，但母亲有高于一般农村妇女的见识，我想也与她讲给我的这些故事有关。坚守正义正道，行善积德，守口如瓶，和谐隐忍等等，这不都是我们应该有的人生品质吗？母亲在她91岁的时候走了，带着她讲给我的故事走了。但我总在想，有责任将她留给我的故事不断地讲下去，这也算是一点纪念——尽管我讲得一定不如她讲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