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来到南方》阿乙著译林出版社《骗子来到南方》是作家阿乙全新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作品十三篇,分为短章、短篇、中篇、寓言、故事新编五种形式。在本书中,阿乙以简净的文字和奇妙的想象,讲述一个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骗子在骗走整座城市的财产之后,依旧安然无恙地生活在受骗者中间;老人因邻居女婿送肉愤而出走,最后却成为邻居女婿手里的那团肉;如果《荷马史诗》里的英雄只是小县城里的一群问题学生,特洛伊还会是特洛伊吗……我从红乌西站出来。两年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九月,这座高铁站开通运营。从此红乌到武汉和北京的行程分别被缩短为一个半小时和四个半小时。我是从故乡亲友的微信朋友圈知道这一消息的。对久居红乌、因志气和体能丧尽而失去迁徙可能的人来说,这条消息是对他们的一次重新命名和授予,会带领他们进入虚幻之境。同样的幻觉在一九八九年武九线红乌站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次,在同年底红乌撤县建市时出现过一次,在二〇一〇年杭瑞高速公路红乌段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次。每一次,人们都感觉自己置身于世界与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纳入某张网或某个体系中。事实较凄惨。火车给红乌带来的只是几个骗子,有一年捎来一名杀手,他沿红乌市区主干道一连杀害七人,而捎走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要去大城市挣钱的劳力。有几年春运,火车门根本不开,人们不得不砸烂车窗,将亲人连带行李塞进去。在二〇一五年第一期的《世界轨道交通》杂志上,一篇署名吴献龙的文章谈及高铁的“虹吸效应”,它这么说:“中小城市利用高速铁路带来交通发展、吸引人才聚集的想法并不能实现,而是更多的资源、人才被沿线的大城市所吸引,造成小城市越来越缺乏活力。”它说的没有办法再有道理。我从红乌西站出来。和我一同出闸口的不足十人,我们作为一支渺小的军队行走在有二十几亩地大的广场。一块块、足有四十万块正方形的大理石砖拼凑成它。广场边缘停靠几十辆出租车。一些司机跑来揽客,其中一名说:“一位一位一位嘞,你一来咱们就走。”但在走近后,我发现车里并无其他乘客。“你再等等,再等一位咱们就走,”他说,“或者呢,你加五元钱。”“行吧,加。”我说。汽车经过占地面积达六十亩的市体育公园。主体育场有一万三千个座椅,是中乙一支球队的主场,报道说常有数千人观赛,我去过两次,都只有几百人。在体育公园和高铁站周围,是挖开一半的山体,露出整整一面的红土,远望过去,会发现它有一种往下不知为何的呆滞感。汽车通过被废除的原市区中心,北上,经过人去楼空的钢管厂宿舍,右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毗连红乌站的永修路。过去,永修路叫农商街。几乎在红乌站建成的同时,农商街夹道建起两排三层的商品房,我父亲在路北买下一幢,左邻姓梁,右邻姓温,如今这两家均已易主。我祖母和父亲都是在这幢屋内辞世的。他们在生前最后几年饱受疾病折磨,我记得父亲已经死了,喉结那还鼓动一下,呕出一口黑血。母亲有一次说,她听见死去的我祖母在阴暗的室内一边摇扇一边走动,不停地诅咒她。买这幢屋是我父亲一生所做的最失败的决定,让一大家子人住进商品房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智,他原本应该是故乡少有的几个理性的人,能站在事情面前认真分析。我仿佛听见开发商对他说:“就差你一家了,你住进来咱们就和自来水公司签协议,接通自来水。”或者:“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后来因自来水久不能接通,农商街居民在房子里掘井、装手摇水泵。我记得作为中学生的我和弟弟,每天不得不手握摇杆,各自压够两百下,好让鼓着大腹的粗陶缸注满水。我们都责怪对方压的次数不够,在偷懒。我一边压,一边望向盖住天井的玻璃。光线透过它照下来。我在想:“还有比这种枯燥的劳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吗?”后来我在越来越多的名人著作里看见同样的感慨,比如加缪的《西西弗神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要么说“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要么说“我想,几天之后,囚犯就会上吊”。最近我在读韩炳哲的《娱乐何为》,发现在第五十一页,编者提供了这样的注释:“埃古普托斯希望自己的五十个儿子娶他兄弟的五十个女儿,达那俄斯被迫同意,但却命令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杀死各自的丈夫。四十九个女儿遵命而行,因犯罪恶,被罚日夜打水,而水缸永远不满。”我记得自己在参加警校新生军训时,因无法忍受教官命令我们成百上千次地做同样的动作,而选择罢训。二〇〇二年,因无法忍受在办公室日复一日地撰写材料,我辞职离开红乌。我走入在永修路30号的家。我要在这住上些时日。父亲是三年前辞世的,母亲在她漫长的人生里第一次获得自由。葬礼结束后,我们从她脸上看见一种被解放的欣喜。十三四岁,她就开始照料自己的父母。后来和我父亲生下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她将五个孩子照料大,又开始照料孩子的孩子一共五人。此后,她又开始照料卧床的我祖父、我祖母和我父亲,直至他们先后辞世。现在,虽然被糖尿病、心脏病折磨,她仍然享受一个人待在家、自由自在的感觉。她掌控着这幢房子。没人能把她请走。天井下的水井已填上,地面贴着像河水一样呈亮灰色的瓷砖。这块地方应被视作穿堂,连接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我注意到卫生间贴墙安装着一根水管。水龙头的扳手开关被转到一个位置,水从出水口滴滴溜下,坠入水桶。我想到,这是一种生活经验,或者说生活伎俩。单位时间出水量虽少,但水表内红三角不转,因此不用缴费。况且只要不管它,一上午的工夫,它就准能给你蓄满一桶水。要到解手,我才知事情并非如此。从马桶水箱压不出水。我得用瓢到水桶里舀水,冲掉秽物。“是水只有这么大,厨房的水也只有这么大。”母亲说。我将厨房水龙头的扳手开关几乎转到顶头,发现水流也就细线那么大。母亲说:“这还算好的。一到大家煮饭、洗衣,就更没水。早上打开水龙头,水还是黄的。要放一阵子,水才清了。”“那怎么生活?”我问。“慢慢积水呗。过去在农村,没自来水不是一样生活?”母亲说。母亲提到,隔壁邻居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处理的办法是在家里装上价值四五百元的增压泵,或者在楼顶装水池(一说水塔),将水抽上去贮存,使用时再输送下来。具体原理我不懂,也未去实地察看。我只听母亲嘟囔,自打邻居这么干,分摊给我们家的水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