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街,位于太原城北,与高楼林立、繁华热闹的南城相比,这里过去苏联专家援建的楼房,被浓荫遮蔽的窄窄的马路,像一座世外桃源,我常说迎新街应该叫迎新小镇。没有被物质欲望过度滋养,小镇的风味是恬淡的,节奏不紧不慢。这里有几座国营大厂,我的祖母曾是其中一位“厂妹”。她负责组装防毒面具,也就是“装配工”,能一笔刷胶成圆,装出的眼镜不溢胶不漏水,被评为大厂劳模。我以前不理解她怎么能那么长时间投入单一的工作,直到遇到一位做罩饼的老师傅,他说做饼就是练武功,手艺是无休无尽没有最好,活到老学到老。后来当我做功夫入了门也偶尔体悟到“得意忘形”,根本不觉时间流淌。也许现代人看工厂流水线工人是“没前途”“工资低”,但单纯知道标签和理解这件事之间存在难以弥和的差距。祖母那一代务工人员往大里说是推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动力源泉,小处看有吃有住有福利,工作环境风不吹日不晒,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儿幸福多了。现在的“厂妹”会利用休息时间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充电”成了人生标配,“搞钱”是厂妹的自我修养。我问祖母,你们怎么利用闲暇时间?她说“我们厂有职工活动,我爱演节目,去电影院看电影,跟我师父们学绣花,你爷爷爱溜冰、长跑,还拿过名次。”迎新街的电影院前些年还在营业,一张票两块钱,放些诸如《中南海保镖》之类的老片子,老少咸宜。影院很宽敞,夏天坐进去极其凉爽,老式光板儿座椅包了浆,灯光一打锃亮,我特别喜欢这种老味儿,也极其欣赏过去人造物的心态,指望这件物品能经久耐用,能传世才好,几辈儿人都有用,便不用添置新物,从自然里少索取一点儿,人也省力点儿。迎新街的街道也是令人流连的风景,树木经过几十年的成长完全可以遮蔽住原本不宽的小路,夏天的路边有不少小摊儿,每日暑气消了,附近村民便挑个小扁担来做一阵子小买卖儿。有泥屯的小米,阳曲的豆腐干,呼延村的葡萄……他们操着一口纯正方言,跟你介绍从种到收的种种过程。摆在超市货架上的食物会让人生出“我花钱买物品”的理所应当,抑或是轻慢心,而从生产者手里直接接过时,你很难忽略他们那粗糙的手、黢黑的脸,佝偻的背,听他们得意地说“放心吃哇”,心里自然又生出几分敬佩与感激。种地不单单是门技术活儿,更要看老天爷脸色,往往辛辛苦苦几个月,一场雨就白搭了。也是因这种珍贵的经历,我有时候确实吃撑了但还能再撑撑,总觉得不要辜负旁人的苦心经营。说到了吃,迎新街的美食也得提一嘴。八楼冷饮店历史悠久,这几年无论居民消费价格指数怎么涨,网红冰棍儿怎么卷,八楼冰棍儿岿然不动,兜里有五毛钱就能进店消费。老太太臭豆腐也算迎新街美食担当,老太太确实老,约七十有加,寡言少语,专心炸豆腐,她做的豆腐仅有两个指甲盖大,半厘米厚,颜色比普通豆腐黄点,闻着不怎么臭,炸透后有嚼劲儿,不咸不淡也不油,我带许多朋友来,头里要一小份,真端起碗来就忙说再来份儿,来份儿大的!老太太也算是退休人员再创业,每次看到她我都想起一句歌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像老太太这样的老人在迎新街还有许多,祖母的好朋友擅长做辣酱,在我吃过的酱里能排前三。有位大爷会拉二胡,不仅技艺精湛,重点是他能把情绪全然灌注其中,如果想拉出气势如虹的感觉,需要气力向下扎根,想拉出如泣如诉的情感,那得吃些人生的苦头,从苦里解脱出来。正所谓“真言一句话,假语万卷书”,道理极其朴素,也极其真切。种种风情交织,形成了迎新街独特的气质,时间倒退半个世纪,迎新街真是“新”的,这里有崭新的厂房,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新青年,他们白手起家,在为国家做事业的过程中不断实现着个人的成长。现在迎新街看起来和“新”没什么关系,但不妨引申一下二胡老者的道理,一个发展迅速的城市,一定有某种慢的元素在赋予其稳定性,一个新的环境形成,必然有深沉的部分作为基础,一个数字化社会必然有人为表格填写生动精彩的人生故事。在被“商业化”裹挟或者以占有物质资料丰富程度评价个人成功与否的社会环境中,这群老人相信精神是伟大的计时员,他们在时代潮流中策马奔腾,全力以赴,无论贫穷富有,年轻或年老,都能对事物抱有友善的兴趣,真诚品尝人生种种滋味,这种“新态度”正是我在迎新街得到的智慧。
□马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