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文章》黄德海著作家出版社白居易有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所谓“时”,时空、时代、时势也。流传千古的文章,都不在于辞章,而在于历史语境里的人情、人心,在于人性既经受当时当地的塑造,又竭力跳脱此等局限,而成为叩问永恒的不竭元点。黄德海选《檀弓》《赐南越王赵佗书》《轮台诏》及李斯文章精读,剖析它们连接的历史节点,猜想作者面对时代巨澜的心思,进而由文章,探索世间大道之通达,读之可拍案,可幽思,可佐酒,更可振奋精神。大学的时候,一个同学的父执大约亲炙过前一辈的读书人,我时常能从他那里听到许多辨不出真假的奇奇怪怪故事。其中一个是这样的,有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此前并无学术准备,偶有机缘遇到了王国维级别的当世绝顶高手,便请求予以指点。高手也不多话,丢过去一本未经标校的段注《说文解字》,让他施以句读,把书翻破再来。求学的这人也是认真,拿到书便反复校读,书脱了线才持之到高手处再问。没想到高手接过后,看也不看,就手又给了他一本同样的书,要求如上。直到他读破了五本段注《说文解字》,高手才许他登堂,此人后来也果然在古文字上卓然成家。我一时全信了这故事,觉得窥见了某种求学秘笈,就想着怎样如法炮制——踏踏实实读透彻一本古书,即便成不了古文字学家,起码古文这关差不多能过了吧?只是,人哪里会死心塌地呢,难免要避难就易地变通一番。比如我就没有老老实实去图书馆找什么段注《说文解字》,而是挑了未经标点的影印本《世说新语》,想的是,反正是挑本书一门深入,用哪个经典还不都是一样?《世说新语》几乎全是故事,比枯燥的段注《说文解字》好玩多了,于是我一边在本子上抄下难句点读,一边被里面的故事吸引。这书我大概读了三遍,没有把书读脱线,也忘了是否对我读古文有什么实质的好处,只觉得这书过瘾有趣,着着实实记着了里面的几个故事——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从记述来看,管宁清高自许,劳作与读书皆能一心,视金子与瓦石无异,轩冕过门不能动其心。比较起来,华歆就显得有点儿三心二意,外界的活动容易扰动内心的平静。不过,我很怀疑,我记住这个故事,恐怕主要是因为倾慕管宁割席时那刚烈的决绝。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处在任性率真期的年轻人,都会为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心动,忽视这行为也可能是某种特殊的沽名钓誉?反正我在二十多岁时,曾经在晚上乘船浮过大海,在朋友宿舍下的草丛里徘徊良久,复又乘船归去——我那时的心思里,或许恰好装着“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念头吧。王蓝田(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纳)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羲之)闻而大笑曰:“使安期(述父)有此性,犹当无一豪(毫)可论,况蓝田邪?”虽然被一个鸡蛋引得无明火起有点好笑,但不知是因为文章太好还是喜欢这种不假修饰的性格,当然,更有可能是为个人的躁急性格护短,反正我当时对这个王蓝田颇有好感,倒是对自己可以“东床坦腹”而笑话别人性急的王羲之不免有些腹诽。不知道是因为魏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反礼教风气,还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激进言论,抑或是“礼岂为我辈设也”的放诞做派,读《世说新语》的时候,你会时不时觉得这是一本年轻的书,人们率性而为,无拘无束。可不是吗,要绝交就绝交,要尽兴就尽兴,要发火就发火,还有要给白眼就给白眼(阮籍),要打铁就去打铁(嵇康)……这不正是年轻的标志?那时候岂不是世界年纪还小,还没有后来的老成持重,老气横秋?其实当然未必,只是我读书的时候年纪太轻,还辨别不出那看起来的任性背后的故事。那个管宁割席断交的华歆,在《世说新语》里还有别的故事,处处显示出见识不凡。他后来为官清廉,却并不苛严,同时的陈登(就是“元龙高卧”的陈元龙)说他“渊清玉洁,有礼有法”,九品中正制的主要创立人陈群称他“通(通达)而不泰(骄傲),清(清廉)而不介(孤高)”,陈寿在《三国志》里赞他“清纯德素(德行)”。雪夜乘小舟来去的王徽之咏的左思诗,起首就是“杖策招隐士,荒涂(途,路)横(塞)古今”,看来也不是无缘无故地造门而返,乘兴尽兴间恐怕别有怀抱。便是那个性急的王蓝田,也自有能忍的时候——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诘责)王蓝田,肆言极骂。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王蓝田性急和自制的事,《晋书》放在一起讲,并标示了其间的因果关系:“述……性急为累。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掷地。鸡子圆转不止,便下床以屐齿踏之,又不得。瞋甚,掇内口中,啮破而吐之。既跻重位,每以柔克为用。谢奕性粗,尝忿述,极言骂之。述无所应,面壁而已,居半日,奕去,始复坐。人以此称之。”一个人的时位变了,对自己的要求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甚至能够在某些特殊情境中适当节制自己性情,是不是非常值得赞许呢?不妨接着来看另外一则故事——阮步兵(籍)丧母,裴令公(楷)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轻慢的坐姿)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有人)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一件事,只跟自己有关,放诞一点大概没什么大问题;如果局限在两个人范围内,任性一些应该也可以容忍;三人为众,越来越多的人与一件事发生关系,比如阮籍遭母丧,有很多的迎来送往,倨傲无礼就显得有点过分——有人问裴楷的话,就是看他对这过分的反应。幸好裴楷为人“清通”(清明通达),才能两得其中,否则说不定就会生出罅隙,在魏晋那种情势下,闹出人命也不算意外。只是,譬喻设想得越多,就越会发现,已经不能再把《世说新语》看作一本年轻的书了对吧?至此,那个似乎一直被诸多魏晋名士排斥在外的“礼”,已经悄悄来到了前台。只是,这个来到前台的礼或礼教,在人世和人身上的表现,要比想象复杂得多,如鲁迅所说:“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