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朋友说，医院这个地方，尤其是急诊，一定是见证人性的地方。基本上每两个月我要值三个总值班。那时，我就会看着人性发笑，但笑着笑着，又觉得没那么可笑，反而悲从中来。上次总值班的时候，半夜十一点多，急诊打电话说从兴县转来一个患者，车祸外伤，硬膜下血肿，同时还有颅骨骨折。我问“不是‘三无病人’吧”？我们常说的“三无病人”是指无陪侍人、无证件、无联系人，这种患者一般需要总值班签字，启动车祸应急基金进行治疗。急诊和我说不是，但送患者来的人没钱，让他去总值班室找你吧？来总值班室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黑红色条纹的衬衣别在裤腰里，穿着一件摘了警徽的警用冬季外套，头发油腻，面容憨厚。一进门，男人就跪在了我的面前，吓得我一激灵。前辈曾经指点过我，越是遇到卑微的患者，越要打起十二个心眼儿。我赶紧把男人扶起来，说能办的肯定办，不能办的你跪下也没用呀。男人是开大车的，在路上倒车的时候撞了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来医院后需要交付3万元押金。他说自己身上没那么多钱，但他的车都有保险，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没这么多现金。我让他有多少现金先交了，其余不够的我先签字，他随后补上，别耽误了伤者的救治。他说自己现在只能拿出600元。他一说600元，我就觉得不对劲，哪个出来跑大车的身上只装600元？连一箱油的钱都不够。我说银行卡有没有，他说银行卡消磁了。我说你先回去等一下，我了解一下情况。正说着，我们神经外科医生进来，他没注意到男人，和我说：“大侠，刚才那个硬膜下血肿的患者，别签字啊！”男人站起来说：“你这个大夫怎么这样，人家总值班签字花公家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赶紧和男人说，你先回去，随后我叫你。神外医生和我说，这个患者是从县医院转过来的，他刚才给当地医院打电话了解情况，根本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是男人和儿子在外面跑大车，倒车的时候老子把儿子给撞伤了，担心保险公司不给理赔，所以才不交钱，并不是患者本身没钱。我问医生，患者现在能做手术不？他说目前需要完善前期检查，等消肿后才能手术，怎么也得两天以后才行。我将男人叫过来，我问他，被撞的人是不是你儿子？他矢口否认，我说你要是不认，我可是叫警察来调查了。男人一反刚来时的卑微，跳起来说，你们这是什么破医院？我们是不是父子，和你救人有啥关系？你们有啥资格调查？男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我说你骂人也没用，不正常交费肯定没办法正常治疗，我们现在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治疗，躺床上的是你儿子。他说，是我儿子，但你们不给治，出了事儿，就是你的责任。我说那咱俩就看谁更担心吧！男人离开后，我给县医院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给了男人所在村委会的电话，让村委会通知了男人的老婆。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急诊大厅里在吵架，出去一看，男人老婆从村里赶来了，男人在椅子上坐着，女人跳着脚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打他，过了半个小时，费用交齐。后来在急诊还见过一次男人，他的眼神能杀死我千百遍。

王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