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绒山羊就圈在他家前院,四周围立着木头栅栏,羊白天在山间沟壑放养,晚上回圈里。堂哥村中几百口人,上世纪90年代有十几家养羊,后来都不养了,只有堂哥坚持养。堂哥和羊在一起久了,身上全是羊的膻味。几十年来,进入伏天,堂哥总会杀只羊卖羊肉,然后熬羊汤免费给村里人喝。杀羊之前,他会扎在柳树下纳凉的人群里宣布,大伙儿就都开始期待。堂哥打趣说,“我一大早就动手,你们早点去,晚了羊毛也不剩。”空了一春的肚子,都等着这回捞足了荤腥。伏天,田里的谷物蓬勃生长,二遍地也整过了。牛马拴在水草茂密的岸畔,悠闲自得地啃着草儿。这时,喝上几碗油滋滋的羊汤,是很养人的。据《本草纲目》记载,羊肉暖中补虚,补中益气,开胃健力,益肾气,是助元阳、补精血、益劳损之佳品。从尧舜时期开始,民间便已经有伏天吃伏羊的习俗,更有“伏天一碗汤,不用医生开药方”的俗语。日头刚出来,堂哥在篱笆墙根垒了一个锅灶,放上大铁锅。劈一堆柴禾,挑了一只比较肥壮的羊,拴在杏树下。堂哥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向那只羊。村民们带着家什陆续赶来。堂嫂在地上放一个秤,都足斤足两,买羊肉的人乐颠颠端走。待一头羊卖得差不多,堂哥留下羊杂碎,吩咐堂嫂,生火、架上柴禾。火苗噼里啪啦响,一大锅水烧开,羊杂碎及羊头被搁锅里,煮到一定程度,就有满院子的羊肉香味了。这时,堂哥在大街上一站,扯着嗓门嚎:喂!今晌午,谁不嫌弃就来我家喝羊汤啊?门里有人应声:有酒吗?没酒不去。哈哈,无酒不成席,来呗……晌午,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笑吟吟地出门,有的手里拎着一瓶啤酒,有的在菜园摘一串辣椒,朝堂哥家涌去。堂哥家的院当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一盆发面馒头,暄暄的、白白的,还有切成段的香菜、一大碗蒜泥酱油,两大摞海碗,几个塑料盒子盛着味素、精盐,再加一瓶山西老陈醋,看着都流口水。堂哥放好板凳,招呼大家来坐:“来来来,别杵在那儿,开喽!哦,对了,我去取酒壶。”回屋,堂哥拿来一壶没开封的酒、十几只玻璃杯子。劳力们赤着膀子,围在大铁锅前,勺子捅进锅底,狠狠捞一碗;有的一条腿踩在锅台上,埋头一口酒,一口汤地喝;有的坐在桌子旁,慢条斯理地小酌……个个喝得满头大汗。这一锅羊汤,按照镇子羊汤馆一碗十五元计算,乡人们喝掉堂哥千儿八百的收入呢!我们一家搬进小城后,堂哥杀羊的前一天必打电话告知。这次,也不例外。赴宴时,堂嫂早给拾掇了一些时令蔬菜,要我带走。如今堂哥家圈里的羊只剩十几只了,原先有五六十只呢。堂哥依旧在墙根盘得锅灶,汤锅沸腾着,院子里放一张桌子,可这回堂哥却没去吆喝人来喝羊汤。我纳闷,往常那么多人有说有笑的聚在一块,这次怎么了?堂嫂将一大块羊肉夹我碗里,说:“清儿,你离开村子十年了,发生了很多事,四驴子喝毒药走了,二挤眼病没了,青壮劳力正月就扛着行李卷去城里干瓦工活了,三虎子得了脑中风。”说话间,三虎子一拐一拐来了。堂嫂舀了一碗厚实的羊汤,叫三虎子坐下喝。三虎子不认得我了。我喝在嘴里的羊汤,苦巴巴的。临走时,堂哥幽幽地说,我的腿脚不灵便了,这群羊也该处理了……盛夏之际,漫步在城市的路边摊,也有挂着绒山羊汤牌子的铺子,门口摆几张桌子,一个支锅咕嘟着羊杂碎、羊骨头,汤面亮晶晶地漂着油沫。一干人安静地品味着刚出锅的羊汤。我也点了一碗羊汤,放了香菜、醋,坐下喝,但怎么也喝不出堂哥家煲的羊汤味儿,可能不是正宗的绒山羊?堂哥养的羊,攀山越岭,吃的是最嫩的青草,喝的是山涧最清澈的水,城里的羊汤没了来自大地的气息,喝起来就失去了羊汤的灵魂。人生如汤,能保持原汁原味的活法,守住盛放品德的那只碗,就不会被利益和欲望左右,坦然行走天地间。不禁总是想念堂哥的羊汤。
□张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