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现在是什么光景呢?那昔日的泥瓦,混合着泥浆和稻草的土墙,现在何处?高耸入云的雪松下,用红砖砌了一圈形状不规则的矮墙,是奶奶一个人在闲暇时用盖房子的废料砌成的。下暴雨之后,这矮墙之中没有暗道疏引水流,万股水流汇集一处,积水竟从矮墙之上漫了出来。有一次冲出了一只半大麻雀,才意识到这树上原来是有鸟巢的。奶奶说雨水大的时候,窝里的雏鸟不堪忍受巢里的潮湿,从巢里跳将出来,脚却还是软塌塌的,便失足从树上掉了下来。于是后来我和姐姐下雨天的乐趣,便是用一把破旧不堪的油布雨伞在那一汪浑浊的积水里乐此不疲地打捞着,竟然真有几次打捞到了未被淹透的雏鸟。奶奶的智慧胆略和才识在院落里众口皆碑。爷爷过世时,没有留下一分钱。说这话可能没有人相信,但事实的确是这样,他所留下的,也只有一大堆玻璃和几张欠条罢了。欠条大都是几个玻璃零售商和爷爷的老熟人打的,上面除了时间,欠款金额和欠款人的签名,再无任何有效信息。爸爸拿着那些欠条挨家挨户去要,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曾经欠过爷爷的钱,甚至还有几个污蔑爸爸伪造欠条。奶奶看着攥着一大把欠条,一脸沮丧走进家门的爸爸,闭上眼睛骂了一句:“没出息。”顺床上“噔”的一声跳了下来,从爸爸手里一把夺过了欠条,一双小脚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走过去虎虎生风,爸爸在后面想要跟上去,奶奶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宜生,你待着吧,我去就好。”太阳下山的时候,奶奶终于从门口飘了进来,怀里揣了一个大纸包。毋庸置疑,里面都是要回来的钱。除了几个死狗一样的人物,基本上都把欠的钱还上了,有几个暂时没有还清的也打了新的欠条,毕恭毕敬盖着账房的章子。没有人知道奶奶是如何要到这些钱的,对于爸爸和院落里其他邻居的询问,奶奶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张嘴要的。”奶奶在院子里的威信,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完全建立了起来。多年后我回想起当年的场景,院落里总是有一双虎虎生风的小脚,加之以极其富有威严的呼喝声,房檐下不时便射出炯炯的目光来,这是院落的图腾。我在街上看见了狗儿叔叔,他有了新的女人。回家后我把这见闻告诉了奶奶,她浑浊干涸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束恍惚而又异样的光芒,仿佛记起了什么,望着窗子外面的日头说道:“狗儿有出息。”的确。狗儿叔叔的父亲陈老伯和我们家是世交,狗儿叔叔和父亲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在老家的时候两个人就搭伙成群做了不少调皮捣蛋的事情,到了城里之后也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同一个院落里。狗儿叔叔初中没毕业便去参了军,在军队里训练了不到一年,就被送上了战场。在越南湿热的丛林中,狗儿叔叔为了掩护一名年纪更小的战友,不幸被流弹击中,当场便昏厥了过去。回国之后,狗儿叔叔因在战场上的表现荣立二等功。狗儿叔叔被县政府返聘,成了院落里唯一的公务员。次年年末,狗儿叔叔经受不住亲戚邻里的热情和陈老伯殷切的目光,成了家。对方是个裁缝的女儿,长得低眉顺眼,细看也有几分娇俏,做得一手好衣服,绣的花比刚摘下来的真花还好看,陈老伯见了满意地直点头。喜宴就办在院落里,院落外面也搭上了几个宴请的棚子。新娘子漂亮极了,水红色的旗袍是新娘子自己做的,又收腰又垫肩,下摆还绣着一溜金丝线的鸳鸯。脸上涂着白粉和玫瑰渍的胭脂。头发是奶奶盘的,一抓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六股,六股一边旋转一边拧成一个花苞,簪子一插就不会散开来,再别上一枝鲜艳饱满的牡丹花,美得一群老头子们都看红了脸。狗儿叔叔是第一个从院落里搬出去的。单位上早就分了一套单元房给他,现在他成了家,确实也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狗儿叔叔搬走的那天,我们每个人都为他感到高兴和自豪,大家争先恐后地给他帮忙搬送零碎,端茶递水,除了一个人——奶奶。奶奶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房檐下面,脚下卧着一只大母鸡。母鸡是那天办喜宴剩下来的,狗儿叔叔就把它送给了奶奶,让她养着解闷。这个时候,母鸡也好像很识相地同奶奶一样郁郁寡欢。“奶奶您别担心啦,县城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狗儿叔叔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去安慰奶奶。奶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狗儿叔叔,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狗儿,你有出息。”狗儿叔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嘴里不住地说着,“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狗儿叔叔搬走之后,院落里就剩下了我们一家和南方人。南方人是我们对那一家人的总称,在平常的时候,我喊他们四叔叔和四婶婶,至于是为什么这样叫,是在家里排行老四还是名字里有个“四”字,无从得知,父母亲和奶奶都叫他们老四和四嫂。四叔叔怕鸡,当然他不是怕所有的鸡,只是怕家里那只大母鸡。这也不能全怪四叔叔,那母鸡确实凶悍,除了奶奶之外,逮谁咬谁,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算是不流血,也会红肿一大片。奇怪的是,它尤其喜欢追逐啄咬四叔叔,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四叔叔一看见它扇动着一对肉翅膀从矮墙上俯冲下来,就会一边大叫一边快速地逃回房间里,反而引起了它的兴趣。估计很多人讨厌它吧,奈何它太凶悍又无计可施。终究有一天还是被毒倒了,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两只脚伸得僵僵的,指甲都从肉里凸了出来,黄眼睛睁得大大的,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薄膜,昔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奶奶一声不吭地把它拖回了房间里,用一把大剪刀剪开了它的肚子,把一堆胃肠鸡胗什么的拿出来用清水洗了洗,重新放回去,再用鱼线缝上,没过一会,它竟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从此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毒是谁下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提起此事。直到有一天,四叔叔拧着脚从墙上蹭进来,递给了父亲一个黄色的纸包。里面包着一块做工讲究的镇纸,颜色清亮,温润如玉,尤其是那浮雕工艺简直令人咋舌,上面雕着一只鸡。父亲把纸包塞了回去,“太贵重了,不能收。”四叔叔急了,“不贵重,一个收石料的老头给我的,也没要几个钱,就想换一口米饭吃。我要这东西也没有用,宜生你不是会写会画吗,会有用的。”一直坐在炕上没有言语的奶奶这时候发话了,只见她微微一笑,说道:“宜生,收下吧。”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才开了口:“要是咱们不收,老四心里这道坎就一直过不去,以后多帮衬着点,咱也应该把自家的畜生管好了。”说完,她看了一眼卧在炉子边上的鸡,它老了,再也不能叫唤,也再也不能咬人了。四叔叔做眼镜生意,他在院落门口摆了一个眼镜摊——一架半新不旧的板车,上面横七竖八地覆着几条洗得发白的麻袋,接着就是一排一排的眼镜了:近视镜、远视镜、玻璃太阳镜、石头太阳镜、老花镜应有尽有。旁边父亲的玻璃摊就显得寡然无味了,一大沓玻璃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多是蓝色、墨绿色和褐黄色,玻璃前面支着一块薄木板,锯得很不平整,黄刺刺的木茬子还露在外面,上书两个黑墨大字——玻璃,来来往往的人就算不买玻璃也会多看两眼……啧啧,字写得真好呢。字当然是父亲写的了。四叔叔的儿子小波大我5岁,大姐姐3岁,却完全不影响我们的友谊。他有点女孩气,走路摇摇晃晃,说话也轻声细语,虽说比我和姐姐都大,却和我们一般高,因此我们从来不喊他小波哥哥,只是叫他小波。我们在院落里惯常的游戏就是爬树,爬那棵又高又粗浑身是刺的雪松。我打小调皮顽劣,又细胳膊细腿的,爬起树来一窜一窜的,也不管不顾那些尖尖的松针扎在身上疼不疼,待我爬到一半的时候,看见肥胖敦实的小波还四肢僵硬地挂在树干上,就像一片正在等待风干的油腻腊肉。我坐在树枝上大声喊道:“小波,你快改名吧,改成小胖子,或者小肥肉好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觍着脸抬起头讨好般地笑着说:“好啊,叫什么都好。”大家都说四婶婶是个能干的女人。老四家的第一家店铺就是四婶婶全权张罗的,刷墙粉刷油漆买货架,还在省城里淘来了一架二手的验光仪器。这是县城里的第一家正经八百的眼镜店,招牌上却写着老字号,我悄悄问母亲,“摆地摊也算老字号?”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便闭上嘴不再讲话。比起狗儿叔叔搬走时的大张旗鼓,老四一家显得冷冷清清,甚至有点偷偷摸摸。不说宴请,连一句正式告别的话也没有,店铺开张的时候也没有通知我们,我们也自然不会自找无趣主动前往。小波却在私底下表现了对我们的不舍,说有时间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还把他一直舍不得吃的一块巧克力糖送给了我,望着这个小胖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以前不该欺负他,我其实挺舍不得他的。我问奶奶四叔叔一家人为什么要搬走,奶奶有点讥讽地说:“财大气粗了,看不上这小院落和穷邻居了。”然而我们家也要从院落搬走了,确切地说,是不得不搬走了。因为要扩建街道。离开院落的那几天我没有多伤心,一想到我们就要住上时新的高层楼,我和姐姐就兴奋不已。对新事物的好奇和喜悦完全掩盖了离开故土的难过和不舍,所以在看到郁郁寡欢还带着几分愤怒的奶奶时,我们表示不解。奶奶坐在炕上,像赶苍蝇似的赶走了前来搬走东西的工人,呵斥前来劝说的父母,日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两只眼睛虽深深陷下去,目光却像暑天里的日头一样灼热。“奶奶,新家多好啊,36楼,你想想多高,站在家里城里的所有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多好啊,天天坐电梯上上下下,人都不用走的,啧啧。”我靠在门框上,对着奶奶的后背说道。“哼。”奶奶头也没回,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奶奶过世的前一天,她眯缝着眼睛望向窗外,嘴里清清楚楚地说道:“二丫头,落雪了吧,快出去把松树下的积雪扫一扫,把鸡也抱回来吧。”我顺着她的目光也向窗外望去,窗外高楼林立,远远看过去灰茫茫的一片,几栋大楼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中,银白色的公路将一片又一片的高楼区连接在一起。哪还有什么松树,哪还有什么积雪,哪还有什么鸡……
舒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