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圣母殿主人邑姜
抟泥制器,始于新石器时期新兴制陶技术,工匠盘泥成器物,谓之陶器。捏泥条塑形,谓之陶俑。彩绘泥塑渊源于泥土,脱胎于陶俑,多为宗教造像供奉寺观庙宇。1087年,晋祠圣母殿43尊宋代彩塑完工于匠师手中。“经风化,蚀变的岩石称为黏土的母岩。”(李家驹主编《陶瓷工艺学》)制作彩塑的黏土正来自母岩。经过千万年地质活动,地壳深处的母岩被水、火、风、冰冻合力转换为土,再经过雨水冲洗、河水淘沙、阳光照耀,颗颗微粒尽收天地精华。彩塑以木为骨架,捶捣后的黏土有了韧劲儿,加入麦壳塑造成草胎,晾干后外敷麻布,再用调制过的细软黏土覆面勾缝。塑型匠师用竹刀捏、塑、贴、压、削、除掉浮面漪澜,修出身体轮廓。装彩匠师用矿物颜料点、染、绘、刷、勾画出彩塑佳人,眉型上扬,如横云却月,胭脂、朱砂、唇彩无不入时。观之,霓裳窸窣穿行,草熏风暖一般。她,是晋祠圣母殿的主人邑姜。烽火消弭,苍茫中与一位母亲的目光相遇,柔和而安静。宫廷内外,吉兽,盘龙,侍女,宦官,忠诚守候她900余年。来,玉佩珑璁,去,兰香悠远。她,是主人身边的女官,常扮成英俊小生,踱着八字步回应主人所问,一问一答,文采锦绣,笑带月光。她,是中年领班,将黄色包袱抱于怀中,按主人吩咐发些赏银,每日包裹里金属碰撞的声音,足以睥睨周遭。她,跟随在女官身后,红色包髻,绽放如花蕾,稚嫩的眼神透出纯洁的光亮,青春是最明亮的底色。她,是厨娘,横月眉,高发髻,染红唇,煮肉斫鲙之前,在长裙外系上围腰,尽显宫廷大厨气派。她,是歌舞伎,红色包髻绾成扇形花冠,移步似锦上的花。蓝色袍衣,绿色领巾映衬美丽的面庞,腰间装饰一条红色飘带,裙摆曳地。手中绢巾,收拢似蕃,绽放若兰。一段唱腔,清音悠远;一段唱词,娓娓道来。唇尖红脂微微轻颤,紧握绢巾的双手沉浸其中,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纠结的扮相,被看戏的匠师刻进脑海。同为宦官的他,一袭红色广袖袍服衬托年轻的面庞,左耳小,听不到嘈杂之声;右耳大,习惯向右侧身朝向主人。听话听音不多言,裙钗之间一眼可见。他,已现老态,眼无喜悲,背微驼,余生还要在宫廷过活,身居裙裾之间,熟知小心谨慎,恭敬顺从。宋代宦官,可定期获取俸禄,若主人欢喜,还能得到绢、帛、布匹、粮食等物质奖赏。若有违规,即被削职、谪贬、没收财产等。从皇家贵胄到侍女花旦,43尊宋塑,讲述了43个独立的故事版本。如沈继光、高萍《物语三千》谓之:“‘物’自己是会说话的,会表达的,它一定有它自己的生命事件和附在它身上的故事。”匠师们用泥土塑造了“人”的艺术。宋代工匠生活在由文官士大夫所撑持的社会环境里,文化艺术气息相对充盈自由,并且有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宋代“中央和地方都设有学校,社区设有私塾,民间设有书院。活字印刷技术使书籍出版量增大,更多的人有书可读。”(许倬云著《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因而,匠师中“民间画塑兼学者依然有之。”他们荟萃晋祠,以宋代风格讲述了发生在西周时期晋地的宫廷故事,尤以侍女形象最为出色,塑造出俗世的、多样的活泼状态;“圣母殿33尊宋塑侍女像,在造型风格上已完全摆脱了自南北朝隋唐以来宗教造像的拘范。”(刘凤君《考古中的雕塑艺术》)学者董书兵亦评价:“这些雕塑会让你联想起现实生活中某个场景和形象,但这不是对现实的复制,依然是工匠个人对神性理解的投射,是完全主观的。”她们传神的瞬间“所具备的美学质量”,记录了生命过程本真的样子,复活了那个时代的社会与文化面貌。学者贾珺考察晋祠后曾言:“我们祖先的文化遗产是一整套文化语言。”山西境内,晋祠圣母殿彩塑并非孤例,发轫于晋东南地区,留存于晋地寺庙,道观中供奉彩塑共有1.3万多尊。(陈凤编著《晋祠“宋代”彩塑》)彩塑中蕴藏的匠心,氤氲千年光阴,千姿百态地呈现在晋地之上,遗存的诸多故事,就是晋地彩塑的一整套文化语言,与宋文化相连,为晋文明吟唱。
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