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处行走,总是从接触人开始。航班提前在温州龙湾国际机场落地。接机方自龙港来,那是我此行目的地。电话及时来了,告知我十分钟后出口等。出口很近,没想到却阻在此处近50分钟。先是他把送机口误以为接机口,意识到错误后却愣是转不下来。而我的手机恰遇欠费,电话打不出去,移动网络联不上。反反复复,无法联通。几乎绝望之际,扭身看到检查乘客进站的机场年轻工作人员,跑过去向他说明原因,问他可不可以帮我连一个机场无线?他说这个位置没有,确认我是一个人从外地来后,给我打开他手机个人热点,又耐心在电话里跟对方说明了确切地点。根据我发送的位置,那辆早已报给我的车号终于在周折过后出现在眼前。断开那个温暖的热点,与年轻男孩挥手作别。他含笑的眼神化解了我初次抵达的不爽与不顺。温州在浙江的最东南,龙港在温州的最东南。迎着潮湿的空气,一路向南。经瑞安,过平阳,跨过漂亮的鳌江大桥不久,紧邻东海的龙港现身。蛟龙出港,这个与港口极相符的城市名,是“龙江港区”的简称。眼前的风情与现代,自然与其它沿海任何一座城市无异,然而它竟是中国最年轻的一座城市。它持有“城市”的身份证还不满一年。这是一座怎样的土地,竟可以由镇的身份跨过县直接升级为县级市,像一个天才神童开启了“跳级”模式。一年前等待结果的忐忑、不安与期待还未从当地人心中完全挥尽,它已以城市的气度与阵容,笑迎八方来客。夜晚出门,夜市的热闹程度让同行的首都朋友都惊叹不已。而饭店的服务是不打烊的,只要食客有足够的精神、话题与酒量。文人,总爱拨开城市面纱,寻觅昔日旧痕。坐在古老的船上,从白沙河穿城而过的那个下午,便跌入江南历史的魅影中。河两岸的百姓来来往往,洗衣,洗菜,打捞水中垃圾,将鞋子排排晒挂在绳子上。他们靠在门前,走在水边,倚在石板桥上,站在一棵挂满小红果的古老榕树下,成为游人眼里一道道风景。他们保持着渔民的形象,也是这座城市创建者的形象。龙港前身“方岩下”的旧事,就在那个下午清晰起来,进而融入这座由农民一手创建的新型城市中。余上忠便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彼时,我已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行走了两天。那个下午,我在四五名受访的当地百姓中一眼认出他,因为他已经76岁,与我母亲同龄。依旧是渔民本色的余上忠极清瘦。我向他确认身份时,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一张小照片让我看。遗憾的是,他一口当地方言,而那晚因为台风“黑格比”马上来临,原本准备带孩子前来做翻译的大女儿临时取消了行程,我只好现场请到一名叫爱的女子翻译。爱,美丽高挑,说得一口流利的龙港方言,帮了我大忙。在我居住的房间,余上忠抓着一把长柄伞坐在沙发边。他偶尔会蹦出一句普通话,但很快又回到他的语言世界。余上忠脸上始终是严肃的神色,让人觉得他似有心事。晚八点,我们的聊天正式开始。他是我多年来第二位使用翻译的受访人,第一位是西藏一名老人。余上忠的温州方言难懂程度不亚于藏语。那是我完全进入不了的一个世界。听他与爱对话,我只能感慨脚下国土的博大神奇。这样的聊天对我而言,必然是磕磕绊绊的。一句一句,我把对他的疑问抛给爱,爱再转过去。回复的答案,常常是答非所问。爱非文学中人,或许一些问题在她看来,也是没必要的,所以她会自动筛选简化,这让我的采访初衷不断打着折扣。那个晚上,龙港的主角是台风。所有人都知道台风要来了。我这个北方人,内心对台风既恐惧又期待。那样特殊的一个夜晚,我对余上忠与爱仍不能归家有些担心与内疚。但他们二人都没提台风的事,神情举止也没有丝毫着急不安。我知道,余上忠76年的生命中,经历的坎坷与震荡远大过台风。余上忠的生命中,母亲的记忆极其模糊。母亲离世那年,他才七岁,弟弟四岁。那时候,他还不懂失去母亲是人生最大的痛,只知道从此灶台边没了那个做饭的人,耳边没了唠叨与叮咛。天黑时村边的呼唤,睡觉时那个怀抱,再也回不来了。母亲,成了别人家孩子嘴里的专有名词。而父亲,成了他一生最敬仰的人。那个青年失妻的男子再未迎娶,艰难抚养兄弟二人成人。苦啊。说起曾经,他用了这个词。那个年代,除了有限的滩地,眼前便是茫茫海水。余上忠也曾上过学,但断断续续五年时间,他真正读书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年。童年,少年,他必须与弟弟一起,跟着父亲奔波在讨生活的路上。23岁那年,余上忠与邻村女子王苏女结婚了。苦孩子有了人生伴侣,是幸事,余上忠极其珍惜,遗憾的是婚后多年却未能如愿生育两人共同的孩子。抱养一个孩子,余上忠曾不止一次有过这个想法,然而那时候的生活实在太难了。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重。何况,为了自己而拉低孩子的生活水准,不是他的性格。念头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压下。可是,上天惦记着他。余上忠40岁那一年,意外降临在身边。一次到平阳县肖江镇做事,路边一只纸箱里传来婴儿哭声。周边有人,只是议论。孩子怎样?余上忠忍不住近前打开,是一个紧闭双目的女婴。生辰八字裹在身上,孩子奄奄一息。余上忠第一反应,是这个被遗弃的孩子即便没了命,也该埋葬在一个体面的地方。没想到抱回家时,发现婴儿竟还有呼吸。那一刻,对生命拯救的愉悦让他欣喜若狂,从来渺小的自己在这个被遗弃的生命面前成了一座高山。女婴活了,顺理成了他的孩子。可是,婴儿真小,像只猫。以致于邻居跟他打赌,“养活了我请你吃两桌酒。”余上忠不为两桌酒,只为眼前这条生命。多年以后他仍然给每一个问到的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当然,他赢了,一个猫一样的小婴儿,被夫妇二人精心抚养成一个健康的女孩子。余上忠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儿开启了他人生的领养之路。那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不时有人家把女婴遗弃。肖江捡回这个猫一样的女孩子,成为他们家的大女儿,成为后来11个妹妹中的大姐。老二是四年后进入他视野的。如果说没有生育的他需要一个女儿,对于生活困顿的他有一个足够了。可是面对一个生命,他完全做不到扭身而去。这第二个女婴状况较四年前的姐姐更差,从包裹里的字条看出生仅一周。婴儿天生“软骨”,到了该站立、行走的年龄依然只能躺在床上。即使如此,夫妇俩依然不舍得放弃她,千方百计寻来土方子,每天用热毛巾敷,不停按摩,终于在过了七岁时奇迹般站了起来。十几年后二女儿出嫁时,余上忠坐在漂亮的女儿身边感慨万千。只有他知道,为让这朵花如期绽放,他与妻子付出了多少艰辛。收养前两个女儿,是夫妇俩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阴冷潮湿的土地板。5亩薄田远远无法养活一家人。当时周末的寺院,王苏女带着孩子们一呆就是一天,只为几顿免费的饭菜。余家的生活用品,多半是讨要来的。夫妇俩习惯了低头行走,因为连一根稻草都会看在眼里。或许是余上忠夫妇的善良让更多无奈的父母看到。此后,余上忠巧遇女婴的事接连发生,甚至有人专门找到他,告诉他哪里放着一个婴儿。将弃婴抱回,似乎成了余上忠应该做的事。而确实,这也是他与妻子的真实想法。只要遇到,只要听到,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抱回家里。龙港,平阳,温州,洞头……他一一回忆着与这些女孩子们的缘分。为了帮助他,在他50岁时政府介绍他到苍南县殡仪馆做了一名搬尸工。这个许多人不愿从事的职业,余上忠却异常珍惜,因为他觉得“比打工好,可以有半天照顾家里。”对于余上忠来说,从事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尽量多一份收入。为此,不识什么字的他还特意跟人学习了“看相”这门手艺。人来人往中,他一天天从形形色色的面相中学会了辨识。那晚聊天,他还特意提醒我与爱,哪些面相的人应该少接触为好。然而面对路途中那些被人遗弃的婴儿,他却什么面相都统统抱进怀里,带回家里。搬尸工作,让他对人生,对生死有了更多感悟。与耳边那些哭声比起来,余上忠觉得活着就是幸福的事。更何况,一进门耳边就是一声声唤“爸”的声音。这些声音的入耳,这些如花生命在眼前次第盛开,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便是他苦难前行的最大动力。生而悲苦,余上忠便把让女儿们幸福当成头等大事去做。自由,快乐,开心,是他给予孩子们的最大富足。“不骂不打,都由她们。”甚至,在多年后有孩子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余上忠依然是超乎想象地平静与平淡,“认吧,处吧。”余上忠朴素的爱,孩子们看在眼里。他对孩子们的教育方法就是言传身教。他与妻子怎样做,孩子们就怎样做;大的怎样做,小的就怎样学。行动纯朴,教育纯朴。余上忠将最纯朴的爱一点点渗透进这些陌生的血缘,培养出一群善良、孝顺、出息的女儿。余上忠的善举,政府看在眼里,好心人看在眼里。爱心接踵而来,教育、生活,支撑着他前行的路,延续着他的大爱。“证书就有40几本。”余上忠说,都是各种荣誉,各种模范。而他最得意的,还是户口本。没有亲生儿女的他,名字后面却有长长一串传承人:余彩松、余松妹、余小飞、余音童、余礼兵……哪个最漂亮?这样问他时,他脸上第一次绽出笑容:“都漂亮。”遗憾的是,十多年前,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却在一次开水时被电热棒击中,再也未能醒来。彼时,他们收养的12个女儿除一个中途夭折外,身边还有11个,其中只有两个成年。三个大些的坚强跟着父亲,接过母亲身后的担子,继续支撑起这个家。可是,没有了母亲的人生,孩子们的未来就缺少了一大半光彩。余上忠忍痛,给年幼的女儿们再寻新家。心里很痛。可是他知道,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体面地活下去。而今,身边的5个女儿各自有了前程,送走的6个女儿也都预订出好的人生。就像龙港这座城市,不断展翅腾飞。余上忠再一次笑了,很安然。窗外风声大了起来,我知道台风马上要来了。余上忠交给爱,由她护送回家。酒店走廊内,一个高挑美丽,一个佝偻瘦弱,两个截然不同的背影,却突然让我觉得那就是龙港的内涵,内心是朴素的爱,面容是瑰丽的奋进。
□蒋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