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阳古镇

◇成晋芳

昨夜，梦中惊醒，窗外有微凉的风，轻轻吹拂着窗纱，塔吊的灯光把晾衣架的影子投射在衣柜上，随着窗纱晃动而起伏。淳浥君，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去做，时光被大把大把地虚掷，我常常走在马路中央惶恐起来，陷入车水马龙中不知所措，但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能看出这种窘态，这些年，我学会了伪装。如鱼沉默。如鱼悠游。如鱼埋藏了心事，安然于自己的生活。

一个人习惯于伪装并不是最深的悲哀，最深的悲哀是一个人没有卸下盔甲的时间、地点和理由。

天蒙蒙亮时，下起雨来，小雨如丝。我要去参加一个旅游局组织的活动，去大阳古镇转一转。这些年，政府着意打造旅游景点，似乎要从根本上改变“近处无风景”的梗。一说到旅游，我们就想到远方，想到大海、草原，想到异域风情，想到更多陌生的事物。我们也许只是想逃离熟悉的景物，想打破千篇一律的生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我们从不在意身边的风景，那些我们自认为了如指掌的东西，也许，并未真正亲近过。淳浥君，如果可以，我想带你去看古镇的小巷、日落黄昏，想带你去触摸岁月留在门楣上的灰尘。

雨竟然越下越大了，坐在大巴车里，看见路上的雨水像小河一样流淌，我心里一点儿都不沮丧，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在雨中，踏着石板街走路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吧？雨点在车窗上密集，窗外的景物模糊起来，杨柳在雨雾中婆娑，崖壁上的爬山虎透出些微红色，身披各色雨衣的路人，骑着电动车一闪而过，为了生计，在雨中奔波的人，不知在哪里落脚？这是一个无法辨析的世界，因着雨水，美的，丑的，善的，恶的，行走的，静默的……都模糊起来，也许，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事物的边界并非如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确定，有时眼见也未必是实，与当事人的情绪、观念、积淀都密不可分。淳浥君，北方的秋天，北方的秋雨多么美妙，如我此刻想念你的心！

到达古镇时，雨停了。从停车场下去，经过一座小桥，湖水里漂浮着一丛一丛的睡莲，洁白的莲花在雨后阳光下像一个个清新脱俗的女子，我惊讶于在北方见到她们。淳浥君，你看，这世上只要你愿意做，几乎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相对于宏大的事物，我更喜欢细微的感动，就像在古镇边静静盛开的睡莲，比古镇修葺一新，气势磅礴的门楼更令我震撼。你来吧，我会带着你穿过门楼，从贯利巷开始，到三义巷、川地巷、太和巷、小庙巷、关家巷、开元巷、钱市巷、菜市巷、枣市巷、高崖巷、鼓楼巷、裴家巷、状元府巷走走，走到每一条小巷的尽头，再返回来，探索另一条小巷。我对古镇小巷的认识不是来源官方简介，而是从诗人戈多的诗里得来。他有一组诗《阳阿十八巷》，目前里面只收录了五个巷的诗，诗里描述了古阳阿的风物，小脚女人的羞涩寂寞，汉子的艰辛朴实，古镇人的春天、爱情、日常琐碎的生活，古镇在风雨中历久弥新。

我走在被秋雨打湿的石板街，阳光落在古屋的檐角上，落在屋顶的蒿草上，寂寞巷深，少了一个打着油纸伞丁香一般的姑娘走出来。古镇的房屋大都是青砖木门，门环上挂着旧时的锁，古朴雅致。大户人家的门前有石雕的狮子，依然守着旧时风霜。街面上有各种吃食，肉丸、凉粉、干饼、麻花、馔面……馔面是古镇的特色面食，几乎隔几步远就有一家门店。在一家店门前发现了牛马的饮水池，长条形，方形的石槽嵌在地下，大约古时这里是一处驿站，远道而来的客人，牵着牛马风尘仆仆赶来，在此处歇脚，主家不仅为客人端上热气腾腾的馔面，也要为牲口备下干净的水草。不经意间抬头，会看到土墙上茂盛的狗尾草、灰蒿，开着小白花的箩藦，天然无雕饰。再往巷子深处走一走，看到古旧的门店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她的猫。只是初秋，老人已穿上紫红色的薄棉袄棉裤，她在台阶上为猫铺了红色的毛衫，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她，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种黄白相间的猫身上，她的猫慵懒地躺着。淳浥君，在这里，时光慢下来，只待人细细品味。

淳浥君，你喜欢戏曲，在这里有一处古戏台，戏台上方题着“戏说”两个字，下面是长条木头凳子，如果你站在戏台上，会扮怎样的戏妆？小生？还是花脸？我常梦见你，却看不清楚你的脸。一直以为混沌是一种幸福的状态，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即便说清楚了，又能怎样呢？有时，幸福降临得太突然，莫名其妙，以至于忘记了该用何种姿态来迎接它的到来。假如此刻你在古镇，你牵着我的手走过大街小巷，我会怎样呢？我会变得像个孩子似的，我的脚步轻盈起来，阳光扑棱棱闪着金光打在街面的各色招牌上，稷山麻花、老上海雪花膏、老牛馔面、古镇凉粉、马氏肉丸，这些花花绿绿的招牌在巷子里装点着生活，阳光欢快地跳跃着和你捉迷藏，仿佛你走到哪里，光便跟到哪里。先前的郁郁寡欢烟消云散，我听见巷子里的鸟叫声，都依着我的心思悦耳起来，我变成了一个快乐的人。

我想在古镇住下来，卸下满身盔甲，扔掉无谓的惶恐，不伪装，不修饰，过简简单单的日子。当然，我还可以租一间小屋，挂一个招牌，招牌上写“代写书信”如何？书信大约早被人遗忘，这个古老的行当，曾带给人们多少期盼、欣喜、想象，以及对生活深刻的认知。我要在这里等待，让时光慢下来，在茶水里，铺开纸墨，写下:淳浥君,分心两处，瘦影当窗……直到有一天，你站在古镇的槐荫深处，轻叩门扉，落日余晖落在斑驳的古城墙上，将你的身影拉得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