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唐代诗人张继诗里的句子。说到苏州,更多人想到的是这句诗,其实苏州有着远比张继更有名的人物,更古老的历史。吴越时期吴国在苏州建都,形成了后来苏州城的格局,吴王夫差、阖闾都是当时响当当的人物,规划苏州城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双棋盘格局的则是白了发的那位将军伍子胥。这些历史距今已有2500年了,吴越文化也成为苏州的标志和名片。
苏州的另一次复兴是隋炀帝下令开凿的京杭大运河。运河开,客商来,苏杭由此成为中国上千年间中国经济文化的重镇,西望长安洛阳,北上京津地区,苏州的园林美景和繁荣富庶声名远播,世人皆知。
苏州的第三次飞越是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策划的中新经济产业合作,缘于梦想中的那份情结和对妻子的疼爱,新加坡工业园建在了李总理爱妻的老家苏州,古老的苏州由此搭上了工业化的列车,快速成长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直逼北上广深。如今的苏州人引以为傲的并不是旅游经济,那只占很小的一个比例,让他们变得财大气粗的还是工业园区的建设。
但是,在无数国人的心目中,在海外华人的情结里,人们魂牵梦绕的仍是苏州的吴侬软语、姑苏的老城和生生不息的江南文脉。若没有了这些文化的根基和悠久的历史,它与深圳珠海何异,不过是又一座工业新城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牵扯不断的情怀,冰河才千里奔波,一心要与这2500年的姑苏来一次跨越时空的相会,以慰这四十二年的北方风尘。
苏州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园林美景和人文景观,最爱的还是她的世俗人情。那天下了火车,刚把行李安顿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要到平江路、观前街去,感受那份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市井繁华。
观前街正在进行又一轮的改造,到处都是围挡和施工材料。上一次的改造后,观前街已经成为苏州特产和世界大牌最为集中的地方,当然,价格也是最贵的,之所谓寸土寸金之地,那些土和金都是要算到商品价格里去的,最后由消费者埋单。
平江路只相当于现代城市的一条巷子,在上溯200年的苏州,应该也是市井繁华之地。二十世纪以来,随着以汽车为代表的现代交通工具的日益增多,这石板路铺就的老街老巷,宽不及三米,自然不是达官贵族屈尊光顾的地方了。也好,给一般的平头百姓留下了可资回味的惬意空间。
在江南,大多老城老镇的格局都是这样,水陆并行,一边是河,一边是街巷,有的街巷就挨着河,有的中间隔着排房子,房子里的人有自己的沿河码头,从水路把自家的买卖运来,再从后门的店铺把货零售出去。如果单看门脸,倒像是沿街的一侧是正门,沿河的一侧是后门了,实际上,水路交通往往发挥着更大的功能。那些未沿河的住家商户,需要使用公共码头来乘船往来,就像小轿车和公交车的区别。而那些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往往不能既临街又临河,空间上就不够,这似乎也并不影响他们选择想要的生活,没有河就引一条过来,不临街就接一段,路一平整,不怕那些叫卖的商贩不知道。久而久之,大户人家的门前道路就格外热闹起来,往往超越那些更早些的平民街区。
平江路有点像北京城的南锣鼓巷,怀旧的街道,因为狭窄,不被大的商家青睐,反而成为年轻人文创的首选。乐格子、八香金履、调调、旧街坊、东篱、禅恍、海小姐的玫瑰饼、缥缈音乐之旅,店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个性,店主多半是年轻人,前来逛街的也多半是的时尚青年。人流也没那么拥塞,是一个消夏散步的好地方。
当地人说更热闹的地方在山塘,街也宽,店面也大,应该去看看。第二天晚上,冰河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山塘。七里山塘,整修之后很有点金陵秦淮河的味道了,人流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各个阶层,仿佛一个集市。再看那些店铺,相比于平江路,也少了些感觉,让人怅然若失。
单从拍照来说,这样的街区是更适合的,景也美,光也足。只是,若没有了那些让人温暖的感觉,没有了那些引人遐思的小细节,华丽的夜色也不过是些浮光掠影吧!更衬出人内心的寂寥。
这寂寥像那苏州河的水,一波一波荡出去,没有着落。于是,又想起唐代诗人张继的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不在城外,不在清江之上,寒山寺的钟山即便响起来,也会淹没在这喧嚣的市声里。市声鼎沸,七里的山塘街,走得好辛苦。如果这街是通往寒山寺的,即使再长,也还有个盼头,当下可如何是好啊!
寒山寺,我在夜里没有看到它,白日里的拜访,总有点冒昧的歉疚。
可笑如我的孤陋寡闻,自小上学读这首诗,一直以为寒山寺应该建在山上,又莫名地为它赋予了些清冷的诗意。入得寺来,才知道那是高僧寒山子所创的缘故,也同时知晓了他与拾得交往的一段佳话。我自打圆场地想,高僧寒山子的名字总是会取些清冷孤傲的意思吧,以人名代寺名,再贴切地进入张继的诗,那么和谐地互文互义,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
如此说来,我这白日里的造访倒也有些光明正大的意思,君子之交,光明磊落,不必月下独酌,望寺兴叹了。
世间有一段寒山拾得两位高僧的对话录广为流传:
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寺内除供奉佛祖,正殿佛祖背后还有寒山、拾得的石刻画像,寒山右手指地,谈笑风生,拾得袒胸露腹,欢愉静听,这画像出自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罗聘之手,可谓用笔大胆粗犷、线条流畅。藏经楼内另有寒拾殿,塑有二人造像,供人膜拜。
寺庙里晨钟暮鼓本不稀奇,因为张继的那首诗,寒山寺的钟便从此与天下的钟不同,誉为“天下第一佛钟”。今日之钟为仿唐代古钟,有108吨之重。钟楼的偏院和廊下,陈列着数十年来震坏坠落的残钟,沧桑的锈迹让人遐想。
因着那首诗,来到这里的人都想撞几下钟,可寺里的钟岂是随便能撞的?佛家的规矩成了景区执钱撞之的创收项目。一个没有僧众的寺院,众人熙熙,皆为利来,佛祖在座也奈何不得。
无上清凉殿,是否应和寒山之意呢?若是,正中我下怀。
且上高楼,振臂一呼,可有拾得应我?冰河不是那108吨的钟声,话一出口,就教风给吹散了。那远道而来的倦客,挤在机声隆隆的大船上,汗流浃背,盼望着这个地方早点过去,苏州杭州都是糊粥,这炎热的季节容不下他们,他们一路向南漂洋过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