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觉先生出于对文学的喜爱，我们在诗歌写作及鉴赏方面沟通多一些。3年前他忽然和我说，有好图了发给他，渐渐我发现他在微信朋友圈常发一些图片，然后配有他写的诗。这是个刷脸的时代，也是个读图的时代，文字加图片，不仅有视觉冲击力，更有可赏、可读的乐趣，于是遇到自己感觉不错的图就发给他，没想到集腋成裘，他的兴趣之花竟然结出了累累硕果，以此为载体的诗集也就应运而生了。迫不及待地打开，自然之趣、生命之趣、生活之趣扑面而来，有些诗歌的画面是我见过的，印象颇深，所以，读诗更能深入到某种情景。诚如他在序言中说，由于涉及版权问题，编辑出版时割舍了图片只留了文字，这使得“看图说话”这一主打的形式留有了小小的缺憾，使读者不能兼识图文相得益彰之美。古人说：“有诸内者，必形诸外。”由一首诗歌影像探得作者丰饶的认知，由内及外、由品及相、由理及义，缺少了图，似乎少了些诗歌色彩支撑的美；但从另外诗歌本身的意义上看，断臂的维纳斯似乎更能体现出艺术的完美，这反倒有利于读者天马行空地想象了。诗言志。刘自觉先生的诗歌，不像他研究的哲学那样神秘而抽象。他的诗歌意象大部分是有本之木，因为有附着的载体图片，所以，它的发散点首先是感动到他自己的；其次，歌永言。他对诗的吟唱又延长了固有的诗体内涵，这些题图诗大多是由感而发、力促可就，所以，画面感十足而语言直白流畅。情感是诗歌美感的重要源泉，没有情感，诗就是无源之水、无水之鱼。刘先生通过诗进行情感的真实表达，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他的“真”明显受古典诗词影响，风格上豪放与婉约并存。仁者爱也，智者雅也。刘自觉先生平生爱游历名山大川，如画的风景常常激起他那如沧海吞吐日月的豪情，为此写下了一系列此类风格的诗：“千湖水，绕江城，刘郎独在川上行。/滚滚长江东流去，黄鹤楼上孤雁鸣。//曾侯钟，越王剑，楚王饮马黄河边。/千古英雄千万恨，哪个不是泪怆然？”（《武汉行》）还有《汤山点将台》：“兵起晋阳城，烈马嘶长空。/壮士敲战鼓，士气正沸腾。/秦王着戎装，登上点兵台。/诸将且听令，今晚过河东！”烈马嘶鸣长空，胸中百万雄兵，一派兵临城下塞上燕紫的紧迫感油然而生，一个放置千年的冷寂石台在诗人的热血想象中还原了、重现了！无论是壁立千仞，还是幽谷回响，一枚青瓷、一片碎瓦，都是沧海桑田的记忆，诗人找到了与自然相通的触点，点燃了他浪漫主义的激情。铁马冰河在脑海中风云际会，在想象中带着读者浪遏飞舟：“高山之巅入云端，深水之源出雪山。/山水有缘天做媒，高山无意定乾坤。/湍流直下似白练，气势恢宏不可拦。/千沟万壑皆漫灌，声如闷雷回壁传。/也有崖石断横水，水花迸溅如闪电。”（《大美山水》）“上有天门凌霄殿，下有农耕五谷田……唱不完太行春秋风云事，黄河咆哮峡谷间。”（《太行山》）还有很多诗句意气慷慨、古风激越。例如在《偏关怀古》中有这样的诗句：“梦魂远，在偏关，黄河盘旋老牛湾。/雄关深锁河间道，将士铁甲铸关山……至今亡魂无定所，错将白云当纸幡。”“安塞鼓，敲破土，红尘万丈随风舞。”（《安塞腰鼓》）“长城狼烟烽火起，英雄立马点将台。/来来来，去去去，黄昏雁阵无消息。/漫漫黄沙迷醉眼，一袭骤雨祭风尘。”（《顶天台祭》）“八百壮士手挽手，铁骑终没撞开口。/血泪烧红黄土地，盔甲至今犹烫手。”这些诗句充满沧桑变幻的厚重感，仿佛令人置身于白马秋风的塞上，或慷慨而歌或踌躇满志或意气风发或沙场点兵，读得人热血沸腾。婉约风格的诗是诗人留给自己隐秘的抒情空间。平生际遇、生命无常、爱情凋零，让诗人加入了更多的理性思考，一些美好而脆弱的事物化作怀人思远、悼妻伤己的诗篇。在《葬花》中以花喻人，抒发“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哀痛，宇宙空间浩渺也是诗人直面生存与死亡、灵魂与梦境的叩寻。《夜阑无语》中，诗人的灵魂开始了孤独之旅，对亡妻的思念在寂静的夜空中漂泊：“我们在遥遥相望，却隔着几亿光年。/可我却分明看到，你依然灵光闪闪。/仰头眨巴着眼睛，彼此确认了眼神。/天空中自由漫舞，千万年量子纠缠……如果我灵魂出窍，拜托你迎面引导。/沿着那星光大道，回归到你的怀抱。”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神秘的宇宙中翩翩起舞，由最初的伤感到永恒的相望，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可以在无穷的量子空间转换、寻觅并接近，这支灵魂之舞在科学与哲思、唯心与唯物之间的纠缠，将人间爱情升华成灵魂在宇宙曼舞的审美境界。有一首令我印象很深的诗《大武汉，小蝴蝶》，当时我在朋友圈看到的是刘先生发的在武汉拍到的一组蝴蝶标本。这首诗想来也是他的即兴而作，却让人嘘唏不已：“你来了，我还在。汉阳正道古琴台。/伯牙操琴觅知音，翩翩起舞我为谁？∥蛾眉短，羽翼长，梦里几回飞故乡。/舍身等君成标本，只为今生再相会。”这首诗典故埋线、神话隐喻、古今结合、诗短情长，写出了生命的隐秘之殇、无言之痛，令人拍案。对生命美学的探索与人文情怀的表达，这让他的很多诗看似直白又不讲格律，甚至是“脱口秀”式的表达。但是，诗中都含有一种对生命的悲悯、对过往的反思，这也是诗人对生命的尊崇与敬畏吧。“千年土，万重山，揉碎时光在里边。/伤情最是黄花雨，西风漫卷金沙滩。∥夜寂静，月缠绵，云梦悄悄入港湾。/天庭昨夜雪飞舞，山河依旧是故园。”（《雪山》），在《青春祭》中，他这样写道：“与往事干杯，白发和雪花齐飞。/悄悄擦干了眼里的泪，青春你咋就一去不回？/滚滚红尘迷乱了谁的眼，花花世界缭乱了谁的心？/到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我依然孑然一身，无所归依。”诗歌作为一门艺术，集中体现人对自然和社会的审美把握，这种审美是通过诗情来表现艺术美的，而艺术美是与善结缘的。亚里士多德说，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是善。同样，屈原在《离骚》中有诗：“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诗篇中“余情”即我之感情，“信姱”“练要”乃真实而坚定、精诚之意。平生阅历万水千山，仍心怀善美。感人心者莫乎于情，情中有善自然拉近了诗人与读者的距离。刘自觉先生的诗歌也具有这样一种大善的情怀，这也是他情感被触动的一个点折射给读者的，例如诗歌《纪念路遥》就是这一类的。刘自觉还有不少的诗歌抒写故乡情怀，犹如赤子渴望归入母亲的怀抱，十分具有感染力。例如在《故乡的羊肉泡》中写道：“热乎乎，一大碗，辣子葱花多撒点。/饼子给俺大个的，掰成大块顶破天。”在《回家见小羊》中有这样的诗句：“我从远方来，去看山花开。/遇见小山羊，想吃大叶菜。/田间露水重，欲爬树上摘。/小羊你莫喊，马上就下来。/家园无故人，咩咩觅乡音。”纵观他的整部诗集，渗透着一条隐线，就是民歌元素。山西民歌有悠久的历史，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唐风》和《魏风》便大都是产于山西地区的古老民歌。民歌自由灵活、曲调优美，短小单纯、高亢嘹亮，悠长舒缓、富有山野风味，这种原始形态的民歌，除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自我抒情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对现世生活的讴歌：“牵着骆驼骑着马，口外风大起黄沙。/天黑人困马也乏，三十里铺咱歇下。/掌柜的——你那可有/热水、热炕和热茶？”（《三十里铺》）“骑红马，赶牦牛，今夜咱住祁连城。/秋来山风多寒意，夜市热闹灯火明……”（《夜宿祁连城》）“棋落下，叶落下，黑白世界比天大。/四劫循环任由它，看尽枝头几朵花。”“去大同，赴盛宴，里里外外全是面。/最喜要命的大花馍，民间高手巧制作。/金枝玉叶细琢磨，红红火火过生活。”由于对民歌的特殊兴趣和爱好，民歌元素自然流淌进诗里，这使他的诗歌烟火味儿十足、黄土味儿十足。《米脂婆姨》最具有特点：“米脂的婆姨绥德汉，小脚脚磨破石板板。/十六岁嫁了个放羊汉，跟哥哥过光景不谈嫌。/山珍海味咱不稀罕，一辈子就喜欢小米饭。/低头总是把活干，抬头让你瞅瞅好脸蛋。/白生生皮肤细条条身，奶娃子你就甭操那份心。/娃子长大个个有出息，老掉牙还想听你唱酸曲曲。”刘自觉先生在《黄土地咏叹调》中呈现了新颖的抒情角度，它没有传统诗中表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之苦，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写出了农民与土地的生死相依、在土地上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夏日收麦》中：“镰入库，粮满仓，丰收莫忘庆一场。/跪下先拜天与地，捧碗再敬爹和娘。”对天地的敬畏、对亲人的孝悌，一个是离不开土地的农民儿子、一个是讴歌黄土地的诗人，当两个形象叠加在一起时，诗的现实与超现实相融合，赋予现实深沉的画面感和历史感，虚实相生，呈现出丰富、隽永的内涵。想象是一种飞翔，审美感情愈真挚便愈强烈。大提琴、咖啡、窗户、西园等西方文化的元素成了刘自觉先生诗歌的符号和密码，用诗人自己的话说就是“嵌入生命的河流中”。音乐与图画比邻而居。柏勒克说，只有一种能力造就一个诗人：想象，神性的视力。这句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诗句更说明音乐与色彩的结合可以让一个人游离于文字之间，将性灵发挥到极致。大提琴出现在刘自觉的多首诗中，如诗歌《大提琴与老男人》中，烈焰红唇的少女与饱经风霜的男子同时出现在黑色背景下，一个执琴的正面眼神清澈如水，一个以帽遮颜的侧脸、坚毅的目光洞穿世事；一个心底流淌着琴音抚慰人间苦难，一个沉默地聆听任沧桑千沟万壑。犹如版画，刀法遒劲，对青春的咏叹、对往事的追怀，未拨曲调先有情，无数种情愫一并从舒缓、厚重的琴声中一泻而出。说到自己的诗，刘先生不止一次地提到杰奎琳·杜普蕾的《殇》，几乎每次听这首大提琴独奏，他都要把演奏者的命运与曲子所要表达的内涵完整地裹挟在一起，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循环播放，他就是那样进行艺术化的导演：“一个柔弱的女人抱着一把大提琴，把生命演绎得淋漓尽致，低沉、忧郁、凄美。她把浑身的气血都凝聚在弓弦之间，深沉幽暗、低回婉转，诉不完的哀怨、断不了的愁绪，还有那惆怅与苍凉、挣扎与绝望。生命如此柔软，承受不起又割舍不下。”这一段是刻在诗人骨子里的“铭文”，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杜普蕾天才早逝，生与死的无常让诗人陷入深深的悲凉与无奈中，中西文化在交融中碰撞、博弈、突破彼此，使他的诗句翻波涌浪，呈现出意象的新奇与内蕴的特指，诗句整饬精严中有自然流动之美。读一本诗集就是走进一个人的心灵，就是去读一个人的真性情。刘自觉先生开阔的视野及诗歌表达的多样性，让他的诗歌浅显中透着深沉与智慧。读他的诗是一种“简单”中的“不轻松”，因为他的诗聚集了太多的言外之意，生命本身定位的时空阻隔与超越，就彰显了人类情感的喷涌与缠绵、沉重与制约。所以，他的诗集自然呈现给我们的是视角的多变、细节与意象的独具特色。这部诗集没有大悲却有大悯、没有大美却有大善，既不迎合市场卖点，也没有心灵鸡汤。“山河故人”“田园皈依”“风尘往事”“我诗我在”4缉的展示一脉相承，由家国情怀到自我回归，再到对诗歌多种艺术形式的探索与自信、展望，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思辨、时光的静美、生活的纯粹、诗歌的多元。山河错落有致，人间烟火如常。缓缓归，慢慢品。
紫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