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蒋勋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历时三十年,精炼经典故事魂魄。该书是蒋勋创作生涯唯一一部神话题材著作!蒋勋从1988年开始撰写一系列神话故事,至今一共完成了十八篇,他用三十多年的时间,帮自己完成了人生最大的夙愿。庄周梦蝶、褒姒病了、肉身饲虎、屈原的最后一天……一个个我们心中永不过时的神话故事,在蒋勋笔下全都复活。借由神话故事的隐喻,我们读懂了自己内在不被看见的部分,残酷也好,欲望也好,得不到的幸福也好,平凡之中的极致激情也好,也许,只有以传说中的种种人性为镜,我们才能看清人生的真谛。渔父从屋中出来,用手掌做遮檐,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四下张望了一遍。这是多年来难得一见的酷热的夏天。还只是初夏,太阳整日照着,除了靠近河滩附近还有一点绿,山上的树木丛草全都枯死了。静静的汨罗江,流着金黄灿亮的日光。静静的,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死灭了。渔父侧耳听了一下,混沌中好像有一种持续的高音,但是分辨不出是什么。他看了一会儿靠在岸边的竹筏,铺晒在河滩石头地上的渔网,一支竹篙,端端插在浅水处。他在屋角阴影里坐下,打开了葫芦,喝了一回酒,坐着,便睡着了。他的年岁不十分看得出来。头发胡须全白了,毛蓬蓬一片,使他的脸看起来特别小,小小的五官,缩皱成一堆。在毛蓬蓬的白色须发中,闪烁着转动的眼睛,嗫嚅的嘴唇,一个似有似无的鼻子,苍黄的脸色,脸色上散布褐黑的拇指般大小的斑点。他在酣睡中,脸上有一种似笑的表情,间歇的鼾声吹动着细白如云絮的嘴须。嘴须上沾湿着流下的口涎。他像一个婴孩,在天地合成的母胎里蛹眠着。“或者说,像一个永远在蛹眠状态,不愿意孵化的婴孩呢!”屈原这样想。楚顷襄王十五年五月五日。屈原恰巧走到了湘阴县汨罗江边渔父的住处。房子是河边的泥土混合了石块搭成的。泥土中掺杂了芦草,用板夹筑成土砖,垒筑成墙。墙上开了窗,用木板做成窗牖。屋顶只有一根杉木的大梁,横向搭了条木的椽子,上面覆盖禾草。土砖造的房子和渔父邋遢长相有一点近似,都是土黄灰白混混沌沌一堆,分不清楚头脸。屈原走来,猛一看,还以为那渔父也是用泥土混合着河边石头堆成的一物。直到他听到了鼾声——那鼾声是间歇的,好像来自一个虚空的深谷,悠长的吐气,像宇宙初始的风云,忽忽地,平缓而安静,一点也不着急。山野林间无所不在的蝉则是高亢而激烈的,持续着不断的高音。渔父从懵懂中昏昏醒来,他觉得那持续不断的高音吵噪极了,有一点生气,不知道这些虫子为什么要那样一点不肯放弃地叫啊叫的。睡了一觉,下午的日光还是一样白。他一身汗,湿津津的,恍惚梦中看到一个人。一个瘦长的男人吧,奇怪得很,削削瘦瘦像一根枯掉的树,脸上露着石块一样的骨骼。眉毛是往上挑的,像一把剑,鬓角的发直往上梳,高高在脑顶绾了一个髻,最有趣的是他一头插满了各种的野花。杜若香极了,被夏天的暑热蒸发,四野都是香味。这男子,怎么会在头上簪了一排的杜若呢?渔父仔细嗅了一下,还不只杜若呢!这瘦削的男子,除了头发上插满了各种香花,连衣襟、衣裾都佩着花,有靡芜,有芷草,有鲜血一样的杜鹃,有桃花,柳枝。渔父在这汨罗江边长大,各种花的气味都熟,桂花很淡,辛夷花是悠长的一种香气,好像秋天的江水……“你一身都是花,做什么啊?”渔父好像问了一句,糊里糊涂又睡着了。空中还是高亢蝉声混合着模糊鼾声的间歇。“在天地混沌的母胎中,他好像一个婴孩。”屈原一早在江边摘了许多花,在水波中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容颜,这样瘦削枯槁,形容憔悴,一张脸被水波荡漾弄得支离破碎,在长河中流逝;一张满插着鲜花的男子的脸。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珮之陆离,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歌唱了起来,手舞足蹈,许多花朵从发上、身上掉落下来。近江岸边的花被风吹入江中,在水面浮漂,鱼儿以为是饵,便“泼剌”前来捕食,平静的水面荡起一阵波浪。渔父听过军士们的歌声,是秦将白起进攻楚国京城郢都时的歌,军士们手操刀戟戈矛,一列一列,雄壮威武,张大了口,歌声十分嘹亮。郢都后来被秦兵破了,老百姓扶老携幼往南逃亡。渔父坐在山头上,看强盗们出没,劫夺老百姓的衣物。老百姓也彼此争吵,男人殴打女人,女人殴打孩子。因为长久的饥饿,他们把年幼的婴儿交换了来烹食。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屈原又唱了一遍。白花花的阳光,使一切影像看来都有一点浮泛,仿佛是梦中的事物,历历可数,可是伸手去捉,又都捉不住。他头上身上的花飞在空中,花瓣并不向下坠落,而是四散向天上飞扬而去。烹食的人们围在火光的四周,露出贪馋迫不及待的表情。“郢都破了呢!一根骨头接一根骨头,足足排了有好几里长,当兵的都被活活坑杀了,一个坑一个,像萝卜一样,埋到颈部,喏,这里……”这人用手在颈部比画了一下,又说,“埋到这里,呼吸也不能呼吸,所有的气都憋在头部,下不去。头被气鼓起来,变成一个紫胀的大球。喏,像一个大茄子。还要更紫,紫黑紫黑的。眼睛也凸出来了,然后大概五六个时辰,眼球就‘啵’一声暴了出来。这人就完了。憋着的气,‘咻——’长长地从口中吐出。”渔父笑了一笑,他坐在山坡上,太阳极好,他看见吃完的百姓,满意地抹一抹嘴角的油渍,舔一舔手指,把火灰踏灭,便又上路逃亡去了。紧接着几天,是楚国阵亡的兵士们列队从山坡下过。他们还走去江边,在浅滩里洗他们的脖子。因为头已经被砍掉了,那脖子洗着洗着,便流出内脏的血来,流成长长殷红的一条,在江水里像一条美丽的红色的丝绸。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那花在空中散开,像战场上的血点,装饰着华丽的天地。屈原也追上去,跟那没有头的年轻男子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对答着有关人死亡以后,好像出了家门回不来的感觉。一个没有头颅的年轻男子,便茫然地在平原大地上彷徨徘徊。走来走去,到处都是路,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回家啊!据说,屈原是这一天死的。跳完了舞,唱完了歌,披头散发,一身凋败野花的三闾大夫,爬在江岸上,哭了又哭。哭得汨罗江都涨了潮,水漫向两边,连山坡的坡脚都被淹住了。渔父一觉醒来,吓了一跳,他的酒葫芦漂在水面上,摇啊摇的,像一只船。屈原的身体随水波流去,可是水势并没有停止,继续向两岸坡地淹漫。渔父拾起葫芦,涉水走去竹筏。拔起了竹篙,一篙到底,竹筏便飞一样向江心划去。两岸青山,许多无头的男子向他笑。屈原的身体,被香花浮载着,像一个很会游泳的人的身体,一直在江浪的顶端浮沉。屈原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是渔父沙哑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渔父的歌随着屈原的死亡在民间流传。此后每年五月五日,人们聚在江边野餐,吃包好的粽子,都会谈起传说里那一个爱花的男子的死亡,以及渔父最后唱给他听的歌。歌词其实很简单,大致是说:“江水清洁,我就来洗头发。江水浊污,我就洗洗脚。”渔父应该是无意的,不知为什么以后的文人加注了许多牵强附会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