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种在花盆里的辣椒快速生长,绿油油的,并且结出了几颗果实。不出意外,这几棵辣椒苗终将老死在这个窗台之上,走不出隔挡着它们的那块窗玻璃。身为植物,是可悲的。不过这个可悲,好像只是人妄加给它们的。植物没有思想,又何来悲喜?很多年前,一位崔姓的同学问我,最远去过哪个城市。我说运城。这个回答立即遭到了同学的讪笑。但之于十来岁的我已经不简单了。很多村里人特别是女性,一辈子不过在半径几公里的范围活动。所谓大城市只是一个概念,而且他们也没有去到那里的任何需求。他们安然自处,无论有没有自得其乐,至少不为其苦。时至今日,那些老了的村里人,仍然没有到城里走走转转的念头。他们的儿女四散他处,在大城市过活,回家时说城里这好那好,就好像天方夜谭。那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从不想着去看看。有一回我到一个远处的地方公干返程,在飞机上听着一首改编自日本同名音乐的歌曲《天空之城》。反复听了几遍,就想到了我的外祖母。我记得她一辈子也就去过一两次运城,为期不过一两日,其余时间就全都在村里度过。做姑娘时在辕村,出嫁后在裴介,去自己的娘家和几个女儿的婆家,是她很少有的走出裴介的时候。不太老的时候,还老到田里做活。年纪再大,就更不出村了。每次我去看她,她就在那惯常的几个地方,屋里、院里、巷子口。那年冬天,她脑子已经不太清楚,却突然走失了,最后在我家北边的另外一个村子才找到她。她说要去我家,但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再一年的端午,我极力请外祖母到我家短住。她终于答应,但最终未能成行。也就是那两天,她摔断了胯骨,不能走路,到底是哪里也去不成了。到了中秋的前一天,也就去世了。当时我想,在几千米的高空,我也不能和她再次走近了那么一点点。因为她终究是属于裴介的,属于她住的那个院子、那条巷子,即使死后有灵,也不会四处流落。除了裴介和裴介相近的地方,哪里她也不熟悉,哪里也不是她想去的地方——她根本不知道裴介以外有些什么地方。旧时村里取暖烧炭。买回炭来就积在墙角,烧一点取一点。到第二年春天所有的炭都烧完,积炭的墙角也就被炭染黑。一个人老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留下这个人的痕迹,空气里有这个人的味道,他是这个地方的一部分。一个人老是跑来跑去,这里住住那里待待,他就变得稀薄,哪里也没有他的影子。一株植物在一个地方老死,有什么可悲?
□周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