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吃米饭,唯独我喜欢吃面条。面条是机器做的,很规整,顺滑、奶白,不仅卖相、口感极佳,而且伴有香醇的面汤。一碗面条下肚,胃里满是暖洋洋的舒适感。但下面条是件麻烦的事。本来母亲只要多煮些饭,然后热一热,一家人就能吃了,再单独为我下面条的话还要去洗菜、刷锅,母亲忙碌了一天后,到晚上也想歇一歇。父亲是干体力活的,面条太不经饿,所以他只吃米饭。母亲就会和我商量着,多吃点饭将就下。但小时候我脾气很倔,她没办法,便想到了折中的主意,早饭时吃面条,中午和晚上吃米饭,剩下的饭留到第二天早上给父亲吃,这样一家三口也都能接受。那时我正在长身体,所以每天母亲都会在面条上放两个煮鸡蛋,但我不喜欢吃鸡蛋,而且食量不大,却又拗不过母亲,便只吃一个,把另一个压在碗底,然后把吃剩下的面条推给母亲,“我吃饱了”。母亲当然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介意,只要我吃了一个就达到了她心底的要求。有一段时间,我会想在晚上也吃面条,但中午剩下的干饭太多,让我无法提出这个略显自私的要求。我就提前两个小时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似睡非睡,装出一副快要发烧的模样。母亲心疼我,便问我想吃什么,“那你下点面条吧,多放点菜。”我轻声应道。而多余的剩饭,便只能留在第二天中午给父亲吃了。不过,自从有一年我在小院的厨房里给母亲煮药,被蚊子咬了一腿的疙瘩后,我就没再在晚上让母亲去下面条了。虽然她从没跟我说起过,但我偶尔见过她的腿上被蚊子咬的包又大又肿,上面还嵌着指甲印。而她的脸上,始终是云淡风轻的笑容,一如她名字的谐音——“效荣”。母亲的厨艺还可以,至少在父亲的对比下显得高超很多。但家里并没有调料去调出鲜美的味道,于是每次吃面条时,我会倒很多的醋,否则碗里只有面粉和青菜的味道,刺激不了味蕾,只吃一点就会腻了。母亲曾跟我说起她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家里很穷,难得有点面条,直接用水煮了,然后五个姊妹分掉,吃得不亦乐乎。可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上一辈人的味觉系统在岁月中早已生锈,反应迟钝,就像父亲,只在乎吃进肚里耐不耐饿,酸甜苦辣已渐渐不在考虑范围中。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还是可以拥有灵敏的味蕾的。我第一次下面条给母亲吃时,她就告诉我味道很咸,肯定是盐放多了。不过母亲还是一筷一筷地吃完了,脸上带着还算满意的笑容。以前,母亲会把方便面里没开封的调料包存起来,等到下面条的时候撒进去,但自从她听说那里面充满化学添加剂后,就把她的存货全扔了。有时候,家里有熬出的鸡汤,母亲就会用鸡汤下面条,既滋补,又鲜香。细想,如今我吃过的面也算是种类丰富了,臊子面、烩面、刀削面、炸酱面、油泼面……从口感上,它们当然都比母亲做的面好吃,毕竟前者是各个地域流传、发展了多年形成的美食招牌,由专业厨师制作而成。而后者只是母亲用最简单的原料混成的“素面朝天”的一碗面。但我绝舍不得每天早上都到店里吃一碗二十元甚至更多的面,而母亲的面却一直陪伴着我的童年,“吃不够锅里还有”。我和前者的缘分只是一次遇见,而母亲做的面却养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质地和气质,让我的一生像是一根面条在水中渐渐变得饱满而明亮,柔韧而有弹性。它或许永远不会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的最佳答案,却始终是它的备选答案,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仇士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