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对接连几天突然的大幅降温有些头昏,使此刻午觉后倚靠床边的我,对着寒冬的窗外,有了短暂的空茫与写几句的兴头。
我这是在故里老屋的二楼上。父母已在弟弟迁新居腾出的屋子里为我们买了新床,置备了厚厚的、足够多的被褥,甚而还有几双尺寸正合的保暖鞋子依偎在床脚。
隔着北墙的玻璃窗看着新年飞雪,发现它们蝶舞蜂喧地越来越密、越下越急地落在了浙北这个叫“东城”的村子,更具体说,是徐家组的“凤凰地”——斜对后窗的地面上。往西数米,就是那方葫芦形状的水塘,多户家居沿塘岸聚集,像是一个岁月中永远宁馨的环抱。老屋引和平周吴山水库的自来水已多年,但母亲平素淘米、洗菜、盥洗衣物,父亲清洗铁耙、锄头,仍去塘东南角的埠头。每次回故里,我总呆立塘边良久,像凝注一辆长长的绿皮火车,听它自时光深处呼呼驶来,车皮里盛放、沉淀着无数的往昔:我与弟弟或村伙伴年年在水中泡着的暑期,几乎每个傍晚水桶里都要装着大半桶潜泳摸取的河蚌;在塘边摸着麦穗鱼、鳑鲏;蹲在大舅家附近的水盘埠头,用螺蛳肉钓虾、钓“荡婆”,用蚯蚓钓鲫鱼或鲤鱼;北侧老榆树下,用母亲纳鞋底的针借油灯火苗烧弯成钩,包上油面小疙瘩之饵,曾一气钓到30多尾鳊鱼。也是这样的冬天,大雪,奇寒,河面结冰,后村的雷子穿着大皮裤、扛着大兜网或赶网,背一只像极如今旅行双肩包的大竹背篓,就沿这塘从革命草或杨树蔀头里,捞、赶到了许多虾、鳑鲏、小鲫鱼,且不止一次地在岸边挖出了大甲鱼……无数的日子,就这样水波叠起、翻展、推移,也无数次,穿过风霜雨雪冲刷的我们,如浪子归来,伫立塘边,接受清水的洗濯与抚慰。这是熔炉一般的水,见证云霓的水,接受光照的水,洗去污垢的水,怀抱杨花与蕉叶倒影的水,让麻鸭体味春暖的水,任蜻蜓一次次击点而微微一笑的水,为虫豸做媒、任水藻恋为婚床的水……有时,你会忽然发现水塘怎如此之小;下次,又会感觉它仍是童年所见那般大;再次,蹲下、匍匐而观,有一刻它成为了汪洋。是的,作为有东西水渠连注的一个过水塘,我们无法斗量有过多少活水灌注过它、也匆匆别过它,但它每次混血般的浑水,却留下了无数次交融后的活力因子。它一直在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滋养也送别难以计数的水中生命——鱼、虾、黄鳝、泥鳅、螃蟹、河蚌、螺蛳、水蛇、甲鱼、乌龟、青蛙、菱角、莲蓬、浮萍、水葫芦、革命草……
时间中的东城也像水塘,常常不动声色,偶尔掀波、惊浪、回旋水涡,很快又复归,仿佛时间停止了。几天前,河塘东边居住的大伯去世了,奔丧的我面对那些根根蔓蔓牵来的近亲、远亲、高龄长辈、同龄伙伴、已拖儿带女的晚辈们,风尘满面中只剩简单的招呼和问候、哀戚、悲悯……野老苍颜,隔着重山与万水,我内心凝住那悲怆深处的寂静。夜晚,星空下,白日那些物象、面孔、神情交混着,在我耳边、脑际一遍遍复现、回放,那些叫“命运”“宿命”的东西,虽是简单的参数在排列组合,某些与生俱来的恒定我们却无法言清也难以改变……
雪继续落着,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和第一场一样、和任何一场一样,它们将暂时覆盖、掩埋着日光、月华下所有的物事,不争论什么细节,不叙述什么故事。完成了葬仪的大伯父家,此下回来,我向东望了望,已不见任何异样,一切恢复如常。
一直在故乡的路途上一步一回首,此下回来,像老唱片又一次重新播放,但每一次在听者心中回荡的旋律、音响自是不一样的。
父母在楼下生起了火盆,一次次催声传来,喊问我是否下去烤火。我说不了,我正在看书——仿佛不耐烦的回应,矫情地说,实则是一种“任性”或情绪“撒娇”,因在父母面前,我愿重回年少——也永远是年少。我要享受、非常享受这飞雪中的人伦片刻。几天前跟一位朋友聊天中说,父母双全虽是寻常见,但得到者也是非常幸运的。我们应感恩这福气!
父母,亲人,还有那些爱我者、我敬爱之人……新年的雪天里,想让这句话跟你们一起分享,正如我们分享一片雪花的天使降落:她的消息、倩影、清丽、晶莹,落入额际的一片清凉、滴入草间的潜滋暗润。
雪落东城,阒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