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潘军 著贵州人民出版社本书是先锋派作家潘军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其22篇经典小说。书中所收录作品先锋与现实交织,《轻轨》讲述了身在异乡对于房子、安定、温暖的渴望;《断桥》虚构了千年后的许仙执著地寻找转世后白素贞的故事;《蓝堡市的撒谎艺术表演》讲述了一个利用撒谎艺术表演复仇的故事,既荒诞又现实;《电梯里的风景》则描写了一个风尘女子的尊严……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交融混淆,许多故事片段连缀,似真似幻,不可预知,解构现实又反映现实,展现了人生旅途中的爱与恨、信仰与自由、欲望与自我、孤独与彷徨、虚伪与懦弱、追寻与失去、舍与得,等等。那天夜里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尿床了。我有好几年不尿床了,妈妈给我吃了许多中药,那些药比尿还难喝,可妈说喝了就不会再尿床。现在我又尿湿了一大片,我不敢对妈妈讲。妈妈从床上跳下来接电话的样子很不好看,她只穿了一只鞋,像袋鼠那样跳到电话跟前,她说,喂,哪位?然后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两点了。真是怪事!妈有点生气地说,谁吃饱了撑的!我欠起身,还在想刚才的电话铃。我知道是谁的电话。妈过来给我盖被子,这样就发现了尿床的事实。她好像遭到雷击似的往后一仰,说天哪,你都九岁了还尿!妈一边生气一边替我换垫被。我怕妈生气的样子。我说:妈,你别生气。妈说你有权利尿,妈就有权利气。我说我尿尿是听见电话铃声高兴的。妈住手,眼一横说这与电话有什么关系?我说,那是小姨的电话。妈听了就一下坐到床上,一会儿大哭起来。妈的哭声像冰痕一样穿过我家的窗户向天上射去,那时候小姨正在天上放羊。小姨是50天前死的。小姨也是大学生,长得比我妈妈好看。小姨是医生,专门给孩子看病。可是小姨治不好自己的病。小姨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她没有结婚。妈说结婚才会有孩子。孩子一个人是生不出来的,要和爸爸一起才会生。妈的话也不完全对,邻居胡阿姨没有结婚可是一个人生了阿宝。妈说阿宝不是生的,是从菜市上捡来的。捡来的阿宝跟胡阿姨长得一模一样,鼻孔一样黑。妈就说这是碰巧。小姨本来应该和方叔叔结婚的,不知为什么没结。大人说,人大了就是为了结婚。我记得那天早晨妈起得很早。妈收拾东西,催我起床。今天你请一天假,妈说,我们去送小姨。我问把小姨送到哪里去,妈说送到天上.后来我知道小姨死了。我们要把她往火葬场送,妈说等太阳落山的时候,小姨会顺着那个高大的烟囱升上天。小姨躺在担架上,舅舅和方叔叔抬着她。小姨浑身散发着淡香,像睡着了一样。小姨睡着的样子格外好看。大人们一路都在哭,把天都哭暗了。我没有哭。我那时候就觉得小姨在睡觉,留心她会不会像我妈那样大声说梦话。从火葬场出来,小姨缩小了,躺到了一只小黑盒子里面。妈把它交给我,说:这是你小姨,你捧着。我就捧着,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妈说你哭呀你这孩子怎么不哭?我没有哭。在妈的责骂声中我第一次看见了在天上的小姨,像鸟一样停在我头顶上。这天夜里,小姨就留在我家。妈没有睡,妈到处收收捡捡,不时碰倒一个东西,然后就说好妹妹你可别吓我,你姐夫又不在家。小姨在的时候,和我妈妈最要好。她们不在一个大学念书,但工作都在一个城市里。她们经常走动,一道上街。现在妈这样说,我就很奇怪。后来妈对着小盒子说:好妹妹,过两天我就送你回老家。我老家在山里。我不喜欢那地方,因为冬天很冷。那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我就对妈说,不要把小姨送回去,小姨怕冷。小姨喜欢看电视,喜欢打电话。妈不听我的,妈说小孩子懂什么去把垃圾倒掉。我下楼去倒垃圾,看见天上的星星在走,但没有原来多。我把垃圾倒掉,听见一个金属的响声。我弯腰在垃圾里寻找,一眼就看见一个东西在闪光,我拾起那东西,是一粒纽扣,这是小姨大衣上的。妈早就说把它钉上,可是忘了。妈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我把纽扣擦干净,收到袋里。第三天大人们就送小姨回老家了。我临时住到邻居胡阿姨家。妈妈对胡阿姨说了很多好话,还背着我在厨房里说了些什么。我知道,她肯定是说我尿床的事。我听见胡阿姨说没什么小孩子嘛。妈把我的被子抱到阿宝床上,低声叫我注意点,要争气。那时候我就特别想小姨。当医生的小姨并不让我多吃药,而是让妈每天夜里叫我起来撒尿。至少叫一次,小姨这样说。妈这样做了一个月,累了,妈就买了个闹钟,让我定时起床,小姨说不行,说必须让我“有意识地去尿”。小姨就在自己的住处安了电话,每天半夜打过来,让我醒。小姨在电话里先同我说一会儿话,等我想尿了,她才把电话挂掉。小姨坚持了一年,我长到了六岁,不再尿床了。小姨的死与我有关,我总这样想。我在阿宝的床上睡了五天。我没有尿床。其实我已经几年不尿床了,但在妈眼里,我一直就是个尿床的孩子。要不,我的被单和垫被之间怎么还放着一块塑料布呢?妈回来的时候右脚已不灵便,走起路来有点跛。我不吃惊。昨天夜里我梦见了一个白胡须老爷爷,在天上对妈的右腿指了一下,妈就跌倒了。妈说是送小姨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扭的,我不相信。我还在想妈不该把小姨送进山里。小姨后来把电话剪了。这是她死前三个月的事。她和所有人都不通电话,一个人待在那么高的楼上。我怀念那个电话。以前我给她打电话时总占线。我知道那时候电话的线路被方叔叔占去了。方叔叔想和小姨结婚,当然就要多打电话。方叔叔也常到我们家来和妈谈小姨,谈得眼泪哗哗的。妈说红颜命薄这是很无奈的事。方叔叔只是重复一句话:才24岁。可他不知道,这是永远的24岁。小姨是不会老的,就像月亮不会老。我的小姨现在就飘在天上,我不知道她那儿有没有电话。有一天,舅舅和方叔叔都到了我家。这一天是小姨死后的第49天。妈说是小姨的“满七”,想给小姨烧点纸。据说这些纸随烟升上天就会变成钱。我不知道小姨缺不缺钱,她活着的时候是不缺的,不像妈,每个月底都在电话里对爸爸发脾气,说再不寄钱就把我送走。爸爸那时在南方,每次回来都要留很多钱,妈总说不够。妈喜欢买化妆品和服装。小姨不买化妆品,但买过一瓶很贵的香水交给妈,小姨说:姐,等我到走的那天,把这个给我用。那个盛香水的纸盒子保存在我的抽屉里。小姨死后,我把它放到枕边。那上面还有余香。大人们烧纸回来,眼睛都发红。他们肯定又哭过了。妈跛着脚倒茶。方叔叔说给小姨也倒一杯。然后妈开始叹息,说很奇怪,过去这些天了,一次也没梦见小姨。舅舅说他也没有梦到,问方叔叔:你呢?方叔叔双手支着额头,说:她是不会见我的。我靠在门边听他们说。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梦见小姨。后来妈和他们一块走了,说是去看外公。我用小姨留下的香水盒子做了一个电话。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去了小姨从前住过的那座高楼。小姨住在第24层,这正是她永远的年纪。电梯坏了,我慢慢往上爬。我像燕子一样轻轻松松,仿佛有一只手在托着我向上举。小姨的房门紧关着,里面没有灯光。我在门口跪下来,说:小姨,我给你送电话来了。我就拿出打火机将这个淡淡香味的电话点燃,在那里面,我放进了那粒大衣纽扣。你真的梦见小姨了?妈给我换好被子,搂着我问道,什么样子?我说和以前一样,小姨是不会变的。穿什么衣服?妈又问。穿着那件大衣,我说。哪件?妈睁大眼睛看着我。就是弄掉一粒纽扣的那件,我说,现在纽扣已经钉好了。妈其实不明白,但还是很高兴的样子,问道:你小姨在干什么呢?我说:小姨在天上放羊,手里拿着一根大羽毛。妈沉思自语:怎么是一根羽毛呢?第二天,妈的脚突然好了,换上了一双新皮鞋,一早就高高兴兴地去赶班车。她的大嗓门开始重新谈论时装和物价。我把床上的那块垫了九年的塑料布扔到了垃圾桶里。太阳照在我手背上,天上的白云从窗前飘过,我知道那是小姨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