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秋我被分配到大同铁路车辆段。数日后流鼻血,洗脸水老是红的,只好用毛巾轻擦,不敢挨鼻子。大夫说,在海边呆惯了,不适应这里的干燥。抹药膏、戴湿口罩也不管事,过了些日子,总算接受了这塞外高原的气候。过了气候的关,还要过麻油关和语言关。我满口家乡话,语音和概念的表述多有障碍,时常产生歧义甚至成为笑谈;反之我亦承受着不懂当地方言的尴尬与难堪。初来乍到,师傅见我人生地疏没个去处,便邀我去他家吃饭。家里做的是牛髓拌馅的黄米面炸糕,菜肴也颇具地方风味。主人说:“这是大同人待客最讲究的饭菜,你可要多吃啊!”当地人食胡麻油,俗称麻油,那股味儿别说吃,闻着都呛。此前在食堂我宁可买凉拌菜或鸡蛋汤甚至咸菜,也不愿吃胡麻油炒的菜。也几番想过,此地就是这种油,来日方长,老不吃也不是个事儿啊。于是狠狠心,权当服中药,拿师傅家这顿饭做突破口。主人一再“经尤”(音,热情相劝)我“多吃”“再吃点”,末了我放下筷子说:“吃不上了。”众皆愕然:“怎么就吃不上了呢,还有这么多吗!”我答道:“多是多,不过实在吃不上啦!”大家面面相觑,良久方懂:原来是饱了,不吃了。几个人你一 言他一语:“这明明是吃不下了吗,咋就说吃不上了?”“吃不上是指没的吃,比如,灾荒年,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你可以说吃不下去了、吃不进去了、饱得不想吃了,怎么偏说‘吃不上’呢?”我反驳:“俺老家都这么说啊!”这才解了围。岂料数日后有人问:“听说你们青岛话上下颠倒?”有一次我在车底弯腰干活儿,师傅让我“圪蹴”(音)下,我不解其意;他见我发愣,便做了个下蹲姿势;嗨,闹了半天,“圪蹴”就是“蹲”啊!无奈之下我开始学普通话。起初不知别人感受如何,反正自己听着都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人劝:“我看小杜你呀,干脆还是说家乡话吧!”闻此言,觉得不如挨一巴掌。然后我也暂时不跟人对话,开始暗自使劲,把文章抄在格纸上标注声调反复读,拿不准的查字典。中午听完新闻转播再去食堂吃饭。星期日上街听有线广播,去百货公司收音机柜台随声效仿。平日除自问自答,还找机会跟生人对话。不买东西不吃饭,也去柜台搭腔。明明知道,却问路人“到哪哪儿怎么走?”图的是练嘴。“潜伏”数月后,一个常一起干活的小伙儿惊叹:“嗬?睡了一宿,你咋变味儿了?”曾劝我说家乡话的师傅也:“嗯?嗯!”学普通话的同时我还学说方言,我彻底想开了:既然必在此乡安营扎寨,就得随俗,不懂当地话不行。大同话好学多了,这倒不在话的本身,而是时时处处都可以公开大方地讨教;只是往小本儿上记发音和含义,不愿让人知道。有一回写完“‘yai尼赫(黑)夜’,就是‘昨天晚上’”,不料被“第三只眼”发现,说:“你小子,够用功啊!”终于我用方言跟当地人交谈,从基本无障碍到接近“以假乱真”。随着身体、饮食、生活习惯逐渐适应,语言也融入了他乡。最终,他乡做了故乡。
杜浙泉(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