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有九条命,我觉得我就是属猫的,他们不信,说我胡说嘞,可事实就是事实,我大概前世就是一只猫,要不然活不到现在。我是娄烦的,那年我十八岁,穿上了军装,妈拉了我的手说,我娃去吧,去了部队能吃饱饭,好好听话,去吧。妈的脸上分明有泪,邻村好几个全当兵了,一直没有传回来消息。妈说,等过一阵,你们就一起都回来了,到时候,咱家也不缺劳力,妈等你的。我知道妈说的是实话,到时候,弟弟们也长大了,怎么也不让妈下地干活了,有我们足够。我也流泪了,舍不得妈,她一个人,还得照顾病在床上的我爹,太不容易了,唉!苦了我妈。不想走,我妈说,国家需要咱,连毛主席的孩子都去了,咱还有啥说的,去,说成啥咱也要去。部队的衣服就是好啊,说实话,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这么好的鞋。当兵就是好,中午硬硬地吃了三个馒头,就了两份菜,班长看我吃得香,又给了我一份。好吃,真好吃。班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我吃饭还哭了。吃完饭,就集合。给我发的这枪好沉,说是叫三八大盖,还好我有的是力气,这枪算啥。班长教过我开枪,跟我小时候打弹弓差不多。这家伙打出去子弹还有后坐力,第一回吓了我一跳!有过几回,我就摸着路数了,不错,打个七环,班长还夸我了,好苗子,馒头没白吃。大部队开拔,没人告我要去哪,就说去前线啊。两边好多人送我,敲锣打鼓的,还有人给我鸡蛋了,口袋里硬塞了两个,我不识字,也不知道那花花绿绿的纸上写了些啥。好多人向我招手,过了桥就是朝鲜了,我出国了。大部队刚过桥也就没多远吧,前面就有人招呼,卧倒卧倒,班长一把把我按在了地上。一会儿就听到“轰”的一声,又“轰”的一声,震得耳朵疼。我两手捂紧耳朵,张大了嘴巴,原来是美国鬼子飞机飞过来扔炸弹了,怪不得头顶上轰轰地响。过了一阵飞机飞走了,我爬起来,看了看周围,班长叫不醒了,满身的血。我不远处,不知道谁的胳膊,好多人在叫,“卫生员卫生员,这里这里……”我的眼里全是伤员,要不就是醒不过来的战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战友,这会儿说没就没了。那个跟我说也是十八岁,阳泉来的娃,也闭了眼睛,血浸透了衣服……我们重新整编了一下,集合起来又出发了,我不知道这是要走到哪儿,就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就想着要发泄出来,打吧,打吧!我知道,以后肯定会有一场场硬仗要打。大卡车停下来的地方是一个工事,堆了沙包,我们被安排防御,那会我就奇怪老美怎么推进这么快,都打到我们跟前了。深秋的天气,有点凉,我们匆匆忙忙都没赶上换一件厚点的衣裳,还穿着那身春秋装,让坚守阵地的我们瑟瑟发抖,尤其在晚上,温差太大,实在冻得不行,我们就披了麻袋,趴在沙袋后面,轮流警戒。我被安排在后半夜,跟一个四川来的小伙一起,他比我大两岁,我问他怎么过来的,他说征兵的到了他们村,家里弟兄四个,他想都没想就报名了,当兵是一种光荣,家里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反正还有三个呢。后来他才知道,除了大哥没参军,老三老四都参军了。夜死沉死沉的,寂静的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后半夜真叫个冷,冻得我浑身哆嗦,直打牙颤。班长说坚持一下,明天有棉的换上就好了。其实这样的警戒还好,最怕的是那种一个人警戒,敌人的侦察兵偷偷过来,你稍不注意就很可能被人家给摸了哨,有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不就是让人家俘虏过去,被抓了“舌头”,探听咱的情报,你可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待遇。还好,可能运气好,我都平安走过来。要说冻成那样,我也没感冒,到底还是年轻,身强体壮,禁得起折腾。一天晌午,我又被大卡车拉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次主要看管油库,危险肯定有,一旦被敌人发现,肯定会成为重点打击对象。每次巡查,我们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敌人混进来,搞了破坏。有时,我问开卡车的战士,前方打得怎么样了?他眼里就都是泪,后来,我再没见过他。我第一回打死一个美国鬼子,还是在一次阻击战中,冒着敌人炮火,我用三八大盖打死了一个。对咱们志愿军来说,最大的弱点就是后勤保障跟不上,好多战士因为抵挡不住严寒,活活被冻死。我受伤那天,记得清清楚楚,敌人的轰炸机从头顶上飞过,卧倒卧倒,没等班长叫,我早趴在了地上,这次再没上次那么幸运,炸弹的碎片直接划过了我的大腿,钻心地疼,好在伤口不深,没有伤及大动脉,不然,我这会也躺在朝鲜的土地上了。我周围有的战友永远没有醒来,有的被炸弹的碎片直插胸口,有的被炸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比较起来,我又是特别幸运的一个。被担架抬下去时候,我是昏迷的,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个忙乱的医生和护士。等伤养好了,我又回到了前线,这次我吸取了教训,战场上不再那样盲干。现在看电视里演的那纯粹是胡扯,战壕里哪个敢露出头来,拿挺机枪横扫一片,不等你扫射,早被对方一梭子给撂倒。最怕的、最残忍的还是拼刺刀,刺刀刺进去,一拔,那血“刷”的一下喷到你身上。拼刺刀下来,一身衣服全都得换,血都把衣服湿透了。我跟他们拼过一次,美国人个头大,见了面嗷嗷叫,不知道说啥,我一个反枪刺,枪托直接打在他太阳穴上。生死、存亡,那会儿你不能有一点点心软。战场上,落了胆就啥也完了,我还没落过胆。我能活着回来,都说我是运气好,唉,也没想着能活着回来。回来了,国家给安排了工作,我去了商业局。那会儿物资缺乏,没办法,跑来跑去的,想办法满足大家的生活需求,真叫个苦啊。后来县里要建化肥厂,我就征调了过去,从打地基开始,那么大一片河滩地,跟一帮老弟兄,硬是一砖一瓦给建了起来,机器运回来,咱开始不会用,跟着人家,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组装,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学习,啃骨头一样,给啃了下来。化肥刚生产出来那天,我高兴坏了,一个大老爷们流泪了,好多人不信,战场上见了那么多场面,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可确确实实是真的。县里有了第一个化肥厂,种庄稼再不用担心没肥料了。这会儿,倒过来了,有化肥的大家不爱吃,社会就是这样在不断变化。在化肥厂,一干就是十一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你说,不奋斗能行吗?再后来,我又去了娄烦县米峪镇乡政府,搞农村土地承包,直到土地下放,从那最后退了下来。三十多年,不管怎么变,我就信一个理,共产党就是为咱老百姓好,这样那样的说法,都不如自己的亲身感受来得实在,好就是好,明明摆在面前,干吗舌头卷起来说话?我是看不惯。我欣喜国家成立了退役军人事务部,还有好多好多优抚军人的政策,武装部的人来过了,还亲自给我家大门口墙上挂上了“光荣之家”的牌子。我就知道国家不会忘的,怎么会呢,参军为国,所有的付出,都不应该也不会被遗忘。我是属猫的,猫可是有九条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