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西太行乡下未见苹果树。但有柰子、林檎、槟子树,它们的果实极其相似,大约丸药大小,浅绿色,统称为小果子。吃起来,味道奇酸,一般小孩和害喜的妇人爱食。乡下的花,总是循着次序来的,春天,桃花开,杏花再开,梨花结出苞,村口那户人家的林檎树枝条伸出墙头,绽着小小的花。雨不经意落下,有时早上,有时傍晚,温温的,润润的,像小狗的舌头舔你。那雨看起来并不大,人在雨里走一遭,除去头发上会蒙一层雨绒,连鞋底都沾不上湿泥。但就在这样的雨后,邻居门前的槟子树也努出了花苞。而饲养处那株大柰子上,更是满树粉粉白白的花。小孩跟家里的鸡和狗一样,早上吃完饭,就跑出家门,鸡是到草滩和河沟里觅食去了,狗就跟在小孩身后,去那些开花的树前,仰头观望,似乎也不是赏花,也不是等待什么,反正没有什么缘由和意义,就围在树下,盯着那些欲开欲罢的小花,心里有种说不来的喜悦,但也有惆怅。小孩的心思是很纤巧细微的,没有谁能准确表达出来。柰子树上的花,是最好看的,它明显不同于林檎树和槟子树上的花,比起来,这两种树上的花,倒有几分相近,都是白色的小朵,中间有长长的黄蕊。柰子花的花苞是艳粉色的,开了花,花瓣变成了粉红色。每朵柰子花都怕冷似的抖动,又仿佛不是怕,是被我们这群黑乎乎的小孩看羞了吧。头仰得久了,会感觉自己被分成两截,一截埋在土里,跟柰子树的树根一样,没知觉;另一截长在半空中,像云,也像风,视野明显宽阔,不止能看到柰子树小酒盅一样的花朵,看到它们羞怯的神情,慌张的抖动,还能看到它们之上的天空,泛着淡淡的蓝色,麻雀惊叫着飞过去了,燕子沉默地俯冲下来,一只喜鹊直冲天去,……直到脖颈酸困,人才低下头,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一条狗不安分,颠着腰绕着粗大的柰子树小跑,贪婪地闻嗅树下浓烈的牛马粪味。我们刚刚脱掉棉衣,看不见的风,携着这股粪味,扑扑地吹着我的裤腿,微暖微寒。再一年清明,父亲将家里那株小梨树枝条锯下来,又把一条他带回来的枝条用泥糊上去,再拿草绳子仔细缠了一圈。接上去的枝条,明显要比原枝粗一些,但似乎是不打紧的,因为在草绳子的帮助下,牢牢跟梨树焊在了一起。父亲说,这株梨树长得不好,嫁接一些苹果枝,或许它就长好了。那年5月,梨树并没有开花。但树叶葱郁,草绳子让苹果跟梨之间摒弃陌生和拒绝,变得心平气和。植物的治愈能力和适应能力,真是让人钦佩。秋雨连绵,一场又一场,草绳子到底渐渐烂掉了,苹果枝和梨枝之间的切口露出了,不像人的伤疤,更像是被某种东西填补了它们之间的缝隙,有圆圆一圈凸起物。来年,它们之间的粗细分别竟也消失了,每个枝条匀匀亭亭,乃至凸起物上长出叶片将它们曾经的一切全部遮掩。五月,这株树上的花有了两种,一种是它的花,柰子花那样,粉红色,一种是梨花,白色。我们家是村里第一户拥有苹果树的人家,随着花落,小果子一个个擎出来,初时是很小的,渐渐的,大过那些小果子。在等待苹果长成的日子里,更多的人,都来央求我的父亲,带一些苹果树苗回村来。当我跟小伙伴们分食着树上少量的苹果时,并不知道,村里的柰子、林檎、槟子都是苹果家族的成员,它们只是以另外一种形态,存活在大地之上。而柰子,一直被河西走廊的人们称为绵苹果,且自汉代起,就在那里茁壮了2000多年之久。父亲当日嫁接的苹果,是西洋苹果,大约在1870年由外国传入,后来,烟台、青岛、成都、昆明、伊犁等地先后从日本、德国、法国引入了大量品种,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国家才开始大量栽培苹果。比起来,苹果花,是春天里最好看的花。桃花因开花太早,被寒风不停摧残,花期很短,粉白不久变褐,变黑,皱巴巴。而杏花的蕊心,是深红至褐的,看起来有种不洁。梨花相对好点,白似雪,容带泪。清人李渔说过:“雪为天上之雪,梨花乃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而梨花兼擅其美。”《葡萄月令》里,汪曾祺先生这样写:“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我想老先生的意思是,梨花太清冷了,像少年的情谊,惊艳,却没有一点暖意。而苹果花,无疑是带着暖意的花,艳而不俗,密而不乱,既有清雅,又有热闹,就像它的果实,只一眼,就心生和暖,花好常欢。苹果,也是西方人喜欢的一种水果,乃至赋予智慧之果的尊称。伊甸园唯一 一棵树,就是苹果树。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以后,具备了智慧和分辨善恶的能力。当日虔诚的基督教教徒牛顿,就是被苹果砸中,悟出了万有引力定律。写下过“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的爱尔兰浪漫主义诗人叶芝,其诗作中曾大量出现苹果花的意:“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苹果花,这种带着甜美和温和气质的花朵,让恋念之人,变得更加可亲。无意听到王若琳翻唱《苹果花》,“苹果花迎风摇曳,月光照在花荫里,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她的声音有磨砂般的质感,仿佛一粒细细的沙,一点一点摩擦着你的心,微痒微疼。仿佛把人带进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站在开满繁华的苹果树下,想念着喜欢的人,心里,有埋怨,有怜惜,还有微酸微凉的爱意。突然想起幼时站在柰子树下的心思,原来那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的情意,真会让人心疼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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