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衫

小寒时节遇上大雪，这些年是头一次。今冬的雪来得有些早，寒的脚步也就近了。中午时分，母亲提出来想吃一碗晋城的豆角卤面。我有些诧异，母亲虽和我在晋城也呆了小四五年，但是晋城饭她是一直吃不惯的，这次在病中，突然想起这个，我倒是不知缘由了。

卤面最难的是面，面得用温水和，软硬适中，擀到极薄，切成丝状，特别纤细，一根一根的，透着山西人过日子的认真劲儿。先在锅里放少许油，油热后葱姜蒜爆炒豆角，放调料，炒到入味，加入和豆角持平的水，水不宜多，水煮沸后拿汤勺盛出半碗卤汁备用。然后平整地铺上切好的面丝，这面丝丝缕缕的，看着甚是愉悦。蒸个十来分钟，出锅前再把之前盛出的卤汁均匀浇在上面，关火搅拌均匀，一碗卤面就做好了。

虽在晋城多年，但我真心不怎么会做晋城面，擀面扯面可都是技术活，长期东跑西跑，又和婆婆一起住，倒成了我不做饭的理由。婆婆也从不计较这些，只是我回头看来，却后悔白白荒废掉这学厨艺的大好时光。

第一次回晋城长住，是生了老大两个多月的时候，印象中，真是吃不惯晋城饭呀，越是吃不惯，就越是想家。

最吃不惯的当属烩菜扯面了，先说这面，煮的得有些过头了，过软了，没有嚼头了。这烩菜呢，又有些无厘头，豆芽豆腐白菜香菇烩在一起乱炖，没有陕西人烩菜的土豆，也没有官方标配的西红柿上色，也没有青椒打底，真的只是放了一把盐，酱油也少，没有辣椒没有花椒大料，整个无色无味，寡然无趣。更无情的是，爱人一家端起这样的一碗面，吃得呼哧呼哧热火朝天，再配一碗面汤，都大喊入齿，仿佛一日之内所有的快乐之事都在这一碗无色无味之中了。

可这样的一碗面，在我这个陕西人眼中，就是温吞的、木讷的、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味道，怎么描述呢？吃惯了红彤彤一碗臊子面，连汤带水的胃，色香味俱全的视觉盛宴，在面对这碗烩菜扯面时候，内心是何等的复杂。嗯，总的来说这碗面是不足以表达晋城欢迎你的这个意思。那我这个外乡人，此刻坐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吃这碗完全吃不下的面，就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挫败感和孤独感。有时候面对着这碗面，我会发问：你是谁？你在哪？你在吃什么？这样的灵魂三问。

后来婆婆发现我不爱吃扯面烩菜，就换做豆角卤面了。现在想起来，豆角卤面真是极好的。它没有扯面烩菜的温吞，也没有炒面的油腻，又有一种刚刚好的卤汁，一点酱油一点香油，一碗蒜苗香醋，另外再额外精心炒个小炒肉，就足以挽留我的身心了，那扯面烩菜的寂寞感觉，瞬间修复了许多。

大概我在晋城生活大部分时间是难以向身边的人表达那种文化差异和生活差异的，因为别人的生活都是“大同”的，你再觉得不同，放在这“大同”里，只能算是小小的差异了。所以我经常在一家人闷头吃面的时候，莫名地笑出声来。笑出来了，又不便和身边的人说清楚自己为什么笑得这么莫名，有时要从长说起，就又觉得妥妥不好笑了，便也作罢。

这里的缘由其实是陕西人的一碗面和山西人的一碗面，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是邻居省，又都是以各种面著称的两个大省，可由于隔了条黄河，就完全不同了。陕西的面是“biang biang”带响的，有唢呐后音的嘹亮，也有秦腔的铿锵，有一股江湖做派，有热情、真性情、倔强与执著，又透着煮不透咬不烂的间挂。所以油泼面就是一碗宽面，一勺子红油就解决了的豪迈。所谓家乡的味道吧，透着的就是家乡那群人的性子。不见得多好，就是没办法的，与生俱来的东西，因为与生俱来，便不自知。

一面一故乡，确实是。晋城的面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有慢热的温乎气息，有吞吞的软糯口感，有人间烟火，有细腻周到，有晋商的稳中求进，又有家庭观念的实实在在，过日子的细水长流，不咸不淡的入齿流连。这一碗面与一碗面之间，便是两个故乡的并存。我来晋十年，已然读懂这面的味道，只因我已深爱上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

晋城的面犹如晋城的男人。晋城本地人可能对自己是什么样子不好描述，可是找一个陕西人作参照物，不同就跃然纸上。怎么描述晋城人呢，他们身上有种兄长的劲、哥哥的劲，他们会把辣椒递给你，又劝说你少吃一点，会任由你点菜，又会交代服务员一大堆忌讳，会不管你穿多穿少都要问寒问暖，这和陕西男人的快吃快喝快走，吃好喝好穿好的表达方式完全是两个世界。这文字突然卡了一下，让我想起一个特别能代表晋城性格的哥们，他不在了，我难过了很多年，就在这一笔带过的忧伤里表达一下我们这帮朋友的离愁吧。

秦晋的文化差异也无非是这一碗面。秦晋之好的相濡以沫也藏在这面与面、面孔与面孔的摩擦和融合里。在家乡生活了二十年，在晋城又慢悠悠地生活了近十年，这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一碗面跳跃到另一碗面的愁绪里已变得宽容。有时候无非是我用家乡的方式炒一碗烩菜，爱人用晋城的方式扯一碗扯面，我切记少放辣，他为我少煮会，秦晋之好就这么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