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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陆游 唐婉 钗头凤

时间:2021-03-18 18:00:02 | 来源:太行日报

沈园

◇冰河

北国深秋,碧云天,红叶地,孤雁南飞,一派萧索。

于是又念起江南了。

江南的苍翠,江南的柔波,江南的温润浓得可以把人给化了。

江南的月夜,我寻迹穿过沈园的小径,水面折射过来的微光很难让人辨识前行的方向,好在脚下的石板是认识我的,旁边的千年古树是认识我的,他们引导我护佑我,不给我殉情的机会。

沈园已经有了一出燕分飞的千古绝唱,无需我的狗尾续貂了。纵然我怀着一样的悲肃而来,为不曾回过的故土,为不曾见过的佳偶,在它看来,也不过是个游园过客吧。

这千百年来,它见过的太多,沈氏家族子弟、会稽倦客名媛,曾经的朝相厮守往来熟客,转眼已是烟云,那些短短几年几十年的相处,在园子的老树流水那里,不过是沧海一栗吧!

就连这园子,也几经兴替,修了破,破了塌,即而新的主人又将其恢复起来。这中间,物也非,人也非,倒是老树还是南宋沈家栽下的垂柳,流水还是自园外引来,又流向园外去,还有那题作“沈氏园”的名号,无论换作谁的手笔,倒不曾改了。

遥想陆游新娶表妹唐婉的日子,那时他二十岁,血气方刚,踌躇满志,于国有抱负,于家有情投意合相敬如宾的伴侣,正是意气风发作为之时。可怜天妒英才,不让他如此顺遂。先是唐婉久不生育,不能延续子嗣,后有陆母不满二人恩爱,怕误了儿子前程,软硬兼施,令陆游休妻。于是乎执手相看泪眼,有情人劳燕分飞,你新娶,我另嫁,对面不相逢。

若真的不相见也就罢了,只当是那个爱过的永远定格在记忆里了,他不会死不会老不会成为别人的一半,如此,人便可以心心念念,于灵魂深处为彼此安一个家。

十年后,适逢春日,沈园开放,魂不守舍的陆游行经此处,忽见自己的爱侣与新夫赏荷,其中的滋味,怕是只有失恋的男人才会懂吧!唐婉是何种心情,自不必说,一个女人在丈夫面前遇见前情,是流露不得半点忧愁的。她所能作的,只有妇人之礼。征得丈夫同意后,差人送了些酒菜给陆游,算是最合礼法的交往了,其夫能允诺,也足见其对妻疼爱之深,礼之外的汹涌波涛,只能暗暗地在唐婉心里隐匿了,这是妇德。

陆游吃着旧爱送的酒菜,百般滋味,竟如脱缰之野马,肆意奔腾。把酒临风一挥而就的,是这样的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好个文坛才子陆放翁,金戈铁马战沙场,说起儿女情长来居然也绵绵无尽。错错错,莫莫莫,多少事,欲说还休。

其实此刻的陆游倒真的错了,当年错在听母命休妻,此刻错在私情公之于众,当然他也是犹豫纠结的,当年犹豫不忍,如今犹豫不敢,但是犹豫之后还是做了,因而一错再错,将错就错。

这错的结果就是木以成舟,无法挽回。

他不会知道唐婉与夫回首看到了题在墙上的笔走龙蛇,颜面尽失;他不会知道唐婉旧疮新痛暴发后一病不起,郁郁而终。留给世人的,是多年之后传出来的一首唱和之作,这《钗头凤》真正成了唐婉的人生绝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如今,我们只能从词作中揣度诗人的心情。难难难,瞒瞒瞒。当年与陆游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却要在婆婆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无动于衷的样子,怕惹人生厌;沈园里见着陆游一腔情愁幽愤又只能隐匿心底,既要瞒着陆游,又得瞒着丈夫赵士程;两人为陆游送上酒菜,转过身来却抬头看到这阙词,一下戳破了她在丈夫前的伪装,仿佛之前的礼节妇道都成了欲盖弥彰,而自己这些年好不容易在丈夫关爱呵护之下平复的伤痛一下子全被揭开来,晾晒在世人面前。

一瞒难,再瞒更难,还怎么瞒?如何瞒?在一个把贞节看得比天还大的宋儒理学社会里,被休回家已无颜面,私情公开又让夫妻情何以堪?无颜对世人,无颜对丈夫,无颜对自己,那时她的心便死了。

若是陆游知道这个后来,他在提笔往墙上写的时候一定会犹豫的,若是后来陆游知道唐婉因何而死,也会为自己酒后的失态追悔莫及,到头来还是一个莫!

此后的四十年,陆游为官为将,宦海沉浮,又陆陆续续写下了十多首说沈园念唐婉的诗词。如八十四岁的这首《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其间沈园几易其主,他的那首《钗头凤》,倒成了残垣新居间的点缀。及至今日,为发展旅游,当地企业将他们二人唱和的两首词都刻在园子里,又找了伶人扮作他俩来唱他们的故事,他们俨然成为一出凄美爱情故事里的主角,引世人落泪赞叹,真是莫大的讽刺。

在导游讲解的间隙,我轻声问道,墙上刻的可是陆游唐婉的真迹?

秀气的女导游解密说,陆游的字是从他的书法作品里集来的,唐婉的字是找了一位字迹娟秀的女子代写的。那墙也不是当年的粉墙黛瓦,是专门修来供人观赏《钗头凤》的砖墙。

沈园之所以还叫沈园,是因为陆游和唐婉,他们俩人的故事已经成了沈园和绍兴城的一张招牌。那些乘兴而来的人们啊,在观看了石刻和戏剧之后,又有谁真正地走进他们的心,了解他们的苦闷呢?

我举起相机给这温婉的导游拍照,在这人声鼎沸的园子里,唯有她那么安静地讲述,仿佛是讲自己的故事,隔着千年的时光,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我远远地站着,不要引起她的注意。她还是看到了我,冷冷地扔了个白眼过来,我赶忙放下相机。

也罢!也罢!世情薄,人情恶。何必拣拾些发霉的故事,为这世间再添些炎凉呢?

曲终人散,我颠颠撞撞跑出沈园,如白发的放翁,仰天长啸:

唐婉,你能听到一个白发人千年后的道歉吗?

会稽,我的故土,我情愿沈园塌成一个坟,给世间留下个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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