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为《朱雀》十周年精装纪念版。“中国好书”、两届“亚洲周刊十大好书”得主葛亮重新作序修订,收录《朱雀》珍贵手迹。朱雀是代表南方的神兽,属火,四象之一。昔日“裕昌泰”珠宝行学徒满师日打造的一枚挂饰,落入民间百年的生存漩涡。千禧之交,苏格兰华裔青年许廷迈回到祖父的故乡南京留学,在夫子庙西市一间古董店邂逅了神秘女子程囡。故事由此回溯至一九二三年,“齐仁堂”药铺的大小姐叶毓芝正在后厢房内绣一幅《韩熙载夜宴图》……作者以这位“外来者”的目光,张看民国往事、中日战争、十年动荡、八十年代记忆与新千年前夕气象,叙述古都里三个世代的家族命运。时易世移,只有古董店那一枚朱雀始终流转追随。从民国到千禧年,重温二十世纪南京往事。朱雀,此时安静地挂在他的颈项上。斑斑铜绿,没有蒙蔽了兽的眼睛。时光荏苒。这双眼睛曾和一个小女婴的利目对视,是许多年前了。女孩把玩着金色的小雀。这是她不离身的东西,从记事开始就跟着,到这上大学的年纪。于她的性情而言,有着安定心神的作用。她在等人。远处走来男人的身影,她便站起来,遥遥地看。看一看,又坐下去,心里有些抱怨,叹上一口气。这年月,全中国的男子都是一个打扮。子丑寅卯,一件中山装,非蓝即灰地在眼前来来往往。加上这些大学男生的脸色总有些暗沉,简直千人一面了。等人本是她不耐的事情,偏在她最不耐的时候,身旁“当当当”一串响。一个年轻人不住地打着车铃,一面笑盈盈地看她。看看都几点了?女孩没抬头,将手里的书“啪”地拍到自行车龙头上。男孩子捡起已经卷了边的书,摇摇头,说,这可扔不得。伟大的精神食粮,我们系里多少师兄弟都张着嘴巴嗷嗷待哺呢。知道吗,上次的读书会,你是很出了一回风头。我当家属的也跟着沾光。女孩夺过书,嘴上不买账,厚脸皮,谁稀罕你做家属。言而无信,不知其可。男孩搔一搔头,说,听不懂,这就是做了中文系家属的恶果。兵遇到秀才。好了,别恼了,刚才待在实验室里,结果老出不来。全小组的人都在,我不能临阵脱逃吧。毛主席教导我们: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女孩不禁扁扁嘴说,文盲。这是孔子说的。毛主席也是借用。楚楚……女孩皱起眉头,跟你说过多少遍,大庭广众的,不要叫我楚楚。好好,程忆楚同志。小生这厢跟你赔礼了。这男孩抬起腿跨下车来,当真一抱拳,向女孩躬起身。你就油嘴滑舌吧。女孩扑哧一声笑了,才慢慢地站起身,这是和解的表示。陆一纬,你记着,下不为例。程忆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些乏。想靠在陆一纬的背上,又在乎路上人的眼睛。一纬跟她说句话,她也心不在焉着。其实,和其他女孩一样,楚楚心里隐隐也有虚荣。她清楚,在这大街上,她和男友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一纬高大英挺,是撑得起中山装的身架子。此刻,他以有些高昂的姿态,兴冲冲地蹬着自行车。这兴冲冲或许是因为恋爱,或许是因为青年人原本的蓬勃,越发将他勾勒得飒爽。他们其实是去赴一场舞会。于他们而言,这场合又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他们正是在学校的舞会上相识。这是这座城市的年轻人中刚刚形成的风尚。即使事业与学习是进步的需要,青年人茶余饭后的精力总要有地方消耗。这种娱乐也是应运而生。而所谓舞会,其实又是派对式的,不是此时祖国建设要求的全民皆兵。在大学里头,先是几个上海人和侨生起了头,做了先行者。他们是一个小圈子。一是因为时尚感觉的敏锐,再是因为政治触觉的迟钝,这些人敢于先行且不惮成为先烈。而本地学生,却观望着,跃跃欲试而不越舞池一步。这两种人,在舞会中和平共处。一纬是前一种,而楚楚是后一类。那天,楚楚站在舞会的暗影子里头,看着别人舞蹈。看了一会儿,心下暗暗地笑。这舞会,艺高的不多,多半是凭着胆大上阵。所以,对作壁上观的人,这舞会的观赏性是喜剧的。大多人拍子不在点儿上。或者是女的踩了男的脚,或者是男的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摆,又或者是两对人不期然地撞上。大家动作都是机械的,几个会跳的,也都缩手缩脚起来。中间休息的时候,一纬其实有些沮丧。因为家庭的缘故,跳舞对他原本算不得技能,如同本能。而这时僵硬造作的气氛,简直让他没了呼吸。音乐再响起,他没有上场,左顾右盼。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楚楚的。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他不由多看几眼,并非因这女孩特别美,而是感到女孩与这里有些隔。隔在哪里,又说不出。相较一般的南京女孩,她的身量算小,却不是小鸟依人的样子。疏淡的眉目里头,倒有些深沉的东西,甚至可说是冷峻,也是少见的。这些都让他有些探索的兴味。女孩衣着未见特别,浅蓝色的布拉吉,也跟着不同寻常起来。这时节,满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孩。苏联和中国的友好邦交正似蜜月,口号也是甜蜜的: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具体到工业器材,抽象到诗歌、电影、建筑,一切关于苏联的舶来品,都带着热望和憧憬,被填充进了新中国成立伊始荒凉稀疏的大背景中去。即使渗透于中国人的日常,也都恰如其分得不可思议。援华的苏联女专家们也未曾料想,自己会成为了中国的时尚风向标。这种圆领短袖,式样宽松的连衫褶皱裙,正在花样的少女少妇中如火如荼地流行着。社会主义的国际阵容,终于有了直观而美的体现。其实,依楚楚的审美,布拉吉阔大的样式并不符合东方人的体形。她终于未能免俗地穿上,因为已经母亲的手改造过。只是小的改造,扬长避短而已。一纬当然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这衣服因女孩的气息生动起来了。楚楚看到这个青年人向自己走过来。她其实早注意到他,不过没有太好的印象。这青年的装束带着某种刻意。头发梳得很亮,微微曲卷。同样是藏青的中山装,他的却是毛料,熨得精确妥帖,无非是家境优越的暗示。在楚楚的成见里,这些是画蛇添足,令人口味黏腻。不论他讲究的衣着,他倒算得是个好看的男人。青年就这样对楚楚伸出了手去。楚楚有心毁他的自信,手却背叛,不忍似的接受了邀请。接下去他们的表现让所有人瞠目。意外的包括他们自己。一纬迈出几步后觉出了这女孩的不凡。音乐响起来,是《亚历山德拉》。这首歌轻快灵动,美则美妙,无奈变幻多,节奏不好把握。一纬稳妥起见,小心翼翼跳着四步,女孩跟得自如圆润。惊喜之余,他有了花样,加入小幅度的旋转。女孩依然默契得无可挑剔。两人对视微笑了一下,这时候响起了副歌部分,他感到女孩的手一使力,牵引了他一下。一纬明明白白地看见女孩脚下错综起来,跳起了狐步。一纬暗暗心惊,知是棋逢对手,不甘示弱。这时候他们开始引起瞩目。音乐换作了《灯光》,心领神会,顺理成章地跳起探戈。一回首一顿足,一个回转,他都感受着她的柔韧与敏锐。因为内里有挑战的心,到后来,两个人在场上竟有些比试的意思。他的毛料中山装里微微渗出薄汗,而她蓝色的布拉吉也由律动到翻飞。其他人都自觉做了观众。相视一笑,她又恢复了安静自制的模样。当她流露去意的时候,他却又对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他肩膀上了。这一曲是舒缓的《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他们跳着慢三,都觉出惺惺相惜之间,气氛有些缠绵了。他笑盈盈地看她。她回他一个笑。此时,一纬心里有莫名的幸福感,但也觉出这女孩的舞姿里面,有一种媚惑,似乎是不属于她的。他的阅历尚浅,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风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