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山怀古》(《介子庙》)明·谢榛绵山忆介子,殁后几千春。独有英明主,络怜患难臣。苍葭余古烧,悲鸟自荒榛。岁岁逢寒食,其如惆怅人。谢榛,山东人,生于弘治八年(1495年),死于万历三年(1575年),一生经历了明朝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五任皇帝在位,享年八十岁,在古代算是少见的高寿。谢榛少有诗名,才气百里皆闻。不过,因为一只眼睛失明,失去了出仕做官的机会,所以一辈子没有功名,以布衣终身,奔走于权贵豪绅之家,好听点说是门客,其实就是帮闲。嘉靖年间,谢榛游历京师,和当时一些有名的诗人,如李攀龙、王世贞等交往唱和,被称为“后七子”,且为七子领袖。后来,在诗歌理念上相互抵牾,谢榛被排斥出这个七子群体。作为一个文学群体的“后七子”,他们以“诗必盛唐”相号召,顾名思义学习模仿的是盛唐诗风,谢榛作为领袖,无疑是其中佼佼者。然而这首《绵山怀古》,用词尚可称质朴,但感情沉郁悲凉,又与盛唐气象大不相同。这不消说,是因其独特的人生经历所致。不过谢榛学盛唐而不似盛唐,也正是其文学史地位要高于其他人的原因。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谢榛旅居太原,并游历山陕,到万历元年(1573年)返回故乡。这首诗大概就是这期间的作品。所谓“绵山怀古”,怀的当然是介子推。此人是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流亡时的随从,具体事迹并不多,而汉朝之后的讲述穿凿附会的居多。以《春秋左氏传》《吕氏春秋》来看,他曾为晋文公出过力、立过功,也耻笑过其他人挟功邀赏的行为。重耳即位后,封赏流亡随从,因为一些原因,介子推没有得到封赏,于是就携母隐居。晋文公很后悔,找寻不得,就以介子推隐居地“绵上”为之田。《庄子》《韩非子》之中,有介子推“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的故事,但约摸是战国时期才增加的情节。无论如何,迟至西汉,介子推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忠义象征,汉武帝时东方朔作《七谏》,就把介子推和伍子胥、比干并列。介子推所隐之绵上,是否就是今日介休之绵山?这问题很值得考辩一番,过去有介休、灵石、沁源之说。近年来,又增加了平定,并说谢榛这首诗,写于平定,并为府志所收录。不过,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即说过介休绵山上有介子推神祠,可见传说由来已久。历史的真实到底要退位于观念的真实,历朝历代怀古,纪念介子推,介休绵山始终是绕不开的地方。绵山现在宫观寺院、亭台楼阁遍布,但都是现代的仿古营建,水平很高,与山形水色相得益彰,在2013年被评定为国家5A景区。这些建筑,要说创始时间,能追溯到很早,然而历代损毁之下,谢榛当时能看到多少,我们已经无法得知,甚至从诗中也得不到多少信息,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事实上,历朝历代吟咏绵山、介子推的诗作不少,但很少有人纯为着去描述景观的,吊古非为吊古,还是要抒发胸中块垒的。他们着眼点大致有几个方向,一个当然是歌颂介子推的忠诚和有功不居,另外就是向往他的隐逸,激愤一点的,就会批评一下晋文公无情无义和不恤忠良。谢榛则不然,写这首诗时,他已是七十老翁,然而他一辈子没有做官,行囊匮乏,身无余财,衰朽残年还要寄人篱下,心境自然十分凄凉。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写的《绵山怀古》与别人大不相同。我们可以看看诗歌第二句“独有英明主,络怜患难臣”。众所周知,晋文公虽然是“英明主”,但介子推故事的起因,却正是因为他忘记了介子推这位“患难臣”,谢榛非要如此相悖而论,是他不知道传说,还是要为历史翻案?都不应该,更可能的是,恐怕还是自伤身世,希望那些曾经帮助、收留过自己的人,不要忘了自己吧。因为他当时,正在“苍葭余古烧,悲鸟自荒榛”的境遇下——苍葭,是灰白的芦苇;荒榛,杂乱的灌木丛。谢榛似乎是在说介子推的隐居生涯,但更是以野火焚烧所余的“苍葭”和杂木乱草中悲鸣的鸟儿自喻,十四个字,无非说了一个“惨”。和介子推有关的另一个传统是寒食节,据说,源于晋文公因介子推被烧死而当日不忍举火。即或是附会,也有近两千年历史——东汉末,曹操就下过令,为百姓健康着想(传说中要吃冷食一个月),禁绝这个在太原、上党、雁门等地盛行的习俗。既然说是习俗,那自然时间很久了,而传统的力量太大,等曹魏政权灭亡后,这命令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冷食时间改为三天)。现在,每年寒食节,介休绵山都要举行盛大“清明(寒食)文化旅游节”,是这个景区一年最重要最核心的活动。很隆重,很热闹。而传统上,寒食节除了吃冷食之外,还有插柳、踏青、蹴鞠、秋千、赏花、斗鸡、馈宴、咏诗等更有趣的内容,我们几乎可以把它看做古代中国的一个“嘉年华”活动,给了人们一个难得的休闲放松机会。只是,谢榛很明显感受不到这种快乐的氛围,他说,“岁岁逢寒食,其如惆怅人”。表面意思是,每年都会碰到“寒食”,让我这个惆怅的人更感无奈。隐含的意思是,本来我就没机会享用珍馐美味,总吃“寒食”,到了这天,何必还要提醒我,让我更加难堪呢。情绪连贯,一悲到底,绵山之上的怀古,介子推只是个引子,引出的是诗人潦倒落寞的一生。今天,我们去绵山,凭吊介子推的时候,也不要忘了,还有许多如谢榛这样可怜的人。
李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