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老家过年，流传一句顺口溜，“坐正月，耍二月，晃晃悠悠三四月”。老家属高寒山区，由于节气原因，当地用于过年的时间十分奢侈。“三四月”即清明前后，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各村各户开始诸如送粪、翻粪、整堰，除茬等悠闲农活。“耍二月”是指二月天寒地冻，不能下地干活，有些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参与当时农村流行的押宝、麻将、骨牌等赌博耍钱活动，赌注并不大，实际也是当时农村春节文化娱乐活动的一部分。真正能够摆上台面，礼仪教化兼备，文化教育两得，群众欢娱参与度高的，当数正月文化。说“坐正月”是指不下地干农活，但是正月里的活动却排得满满当当。一、正月初一迎喜神。太阳出山之前，即展开迎接仪式。喜神在哪个方向，坊间从农历或阴阳先生处已得知。家家户户在院庭旺火边上供、上香、放鞭炮，迎接喜神降临。传说喜神是年前腊月廿三（小年）上天汇报工作的，大年初一要重回人间。接神仪式之后，各家要把喜神牌位摆在适当位置供起来，全年供奉祈求保护，再到腊月廿三（小年）送喜神上天。早饭前，全村晚辈都按家族、辈分，分批到长辈门下磕头领赏拜大年，说一些感谢长辈、保重身体、健康长寿、家族兴旺等吉祥话。早饭后，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出动，把自家牛、羊、骡、马等大牲畜赶出来，与人群一起浩浩荡荡朝着今年喜神来的方向去恭迎喜神，希望沐浴到喜神惠泽。我多次问老辈人，喜神是谁？能沾上啥光？他们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坊间世代流传的游喜神、迎喜神仪式活动，实际早已转化为地方群众文化娱乐活动。二、正月初二接财神。规模仪式和初一接喜神差不多。但我家祖上曾出现过一个惊世骇俗的事件，至今老辈人说起来仍心惊肉跳。据传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父亲的故事。当年正月初二接财神，需要点油灯上香纸，但家里穷到连小油灯里用点油都没有的地步。我这个老祖宗十分生气，他将供在中堂两尺高木雕财神的胡子抓住提出院，又拿起一把斧头准备砍财神像，众人错愕惊悚不敢动。我这位祖宗指着木雕财神大骂，“我年年日日供奉你保佑我发财，现在我穷困潦倒到给你上香点灯的油都没有，我供你奉你有何用？”说着手起斧落，把财神雕像当头开 刀、一劈两半。这还不解气，他又提着“胡子”把两半神像扔到火里烧“旺火”了，在场人吓得面色发白回不过神来。全家人怕因此惹出神怒天怨、家灾人祸来，在战战兢兢中勉强过完了这个年。说来也怪，自此后，我家祖上家境财运逐年转好。此事成为我家祖传反迷信的经典案例。三、正月初三敬祖宗。这天早饭后，各族各家男人和小孩们都要去祖坟上香祭拜。家庭主妇一般不去，当年新入门的媳妇则必须上坟拜祖宗去。到祖坟地除鸣炮和打扫坟墓地杂草杂物外，家长在坟前要带领跪拜磕头、上香、上供品，给儿孙或新媳妇们逐一介绍先人功德，一般介绍到曾祖父即可。再往上辈分和以前的“老坟头”，都以老祖宗统称了。四、初四初五敬亲戚。亲戚两边的晚辈互相上门拜大年。一般侄子要拜姑姑门、外甥要上姥爷舅舅门。去时都要带上当地特产或时兴礼品，上门要给长辈们逐一磕头拜年。过去来往主要靠步行，路远住一宿，路近当天回。当年的新婚夫妇也要上长辈亲戚门拜年磕头，长辈们还要准备一份“红包礼”。五、正月初五开始搞表演。我老家那条深山沟有六十多华里长，从干线到两边山沟分布有三十多个村子，其中三分之二的村子过年都有能力组织本村的文艺节目。至今我都想不清楚，这个穷山沟当年怎么积聚了那么多个性鲜明、技艺超凡的乡村文化人才。当年沿干线几个500人左右的大村子，正月里都可以演出整本《三娘教子》《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剧目，生旦净末丑行行俱全，鼓乐板弦号样样都有。有些白天山上放羊牛的，晚上唱起“黑头”来有声有色；有些白天在家当婆婆管灶台理家务的，晚上就把“中年妇女”演得活灵活现；有些地里干活舞锹弄锤是“好把式”，台上丝弦鼓号样样精通是全能“指挥人”……有的村还会在几天时间里训练出一支三四十人的秧歌队，全部由本村美少女、俏媳妇组成，能歌善舞，楚楚动人，引得观众拍手叫好；有的村能训练出一支更大规模的武术队，长刀短剑、花枪双刃、铁杵长矛、棒槌铜锤、三节棍、徒手拳等等，村里从十几岁到六七十岁的男子，有此特长爱好的都能上阵。他们个个精神饱满，舞枪弄棒、眼花缭乱；攻守兼备，生龙活虎，常常引来满场喝彩。这些大村初五后晚间都有文艺活动，或舞台开戏，或广场秧歌、武术开练表演，很是热闹。广场表演一般武术队先上场，武者沿着人群边舞枪弄棒，直逼观众往后退，俗称“打场子”。六、正月中旬邻村送戏。从正月十三到十六，凡有秧歌、武术节目的村子都要举着红旗、戴齐行头、浓妆艳抹，开始逐村进行走访慰问演出。无论多么偏远的山庄窝铺，都是十亲九故、乡里乡亲；绝不眉高眼低，小瞧下看山里人，所有送来的节目都要全部进村认真表演。这是村与村之间世代交情、家与家之间几辈情谊的传统交流。接受慰问演出的村庄，都会倾其所有招待好上门贵客。春的气息真是神奇。以前广袤荒凉的深山沟、秃山头、穷窑洞、破瓦房，被灰蒙蒙的天色笼罩着，常常天际分不清山、山沟寻不见村，村里看不见人，一片灰色一个景。当腊月小年的鞭炮声响过之后，天似乎更近更蓝了，太阳更大更红了。加上春节喜庆气氛的鼓舞，大地开始快速苏醒了！但真正令这块土地有了新的生机活力，还是村与村之间送社火、演节目，点燃了荒原激情！那几天，整个老家一条沟，大红大绿、俊男靓女、兵戟林立、彩旗猎猎穿行在高山峡谷蜿蜒小路上；歌声笑声、鼓声乐声、掌声欢呼声还勾连着荒原踏歌声回荡在崇山峻岭、林海雪原间。坚冰被融化了，冰面上溪水在歌声；鸟儿换装了，站在枝头高歌猛唱。因此种种，在天地间、人世间跳跃出了一道为荒山荒原荒沟增色添彩的亮丽风景线。各村文艺节目一般正月十五或十七正式在本村表演。有些村还会再加上一些舞狮、舞龙、九曲“转灯”等节目，家家户户大门都会挂上元宵彩灯彩旗。正月十七晚上的表演，即是春节最后一次汇报演出。至此，春节文化活动中的“正月文化”告一段落。七、正月下旬说媒拉纤。如果前边的活动是轰轰烈烈、精彩纷呈；那后边的活动便是紧锣密鼓、和风细雨，这就是乡村说媒拉纤大戏。此时间，媒婆媒汉在半公开、半保密状态下粉墨登场了。乡村生活一年一度莺飞草长。春节期间，农家小姑娘攸然变成大姑娘了，邻家小男孩忽然长成大小伙了。另外生活变迁，一年间又涌现出一些孤男寡女来，追求爱情、渴望婚恋的群体在春节后又齐刷刷长起了一茬。前段走村串户文艺表演及亲戚朋友交往活动，给农村异性男女相吸相求创造了条件。正月二十之后，村里擅长说媒拉纤的男男女女开始忙碌起来。有些是自己媒人看中的“一对”，他们就两边拉纤、双边搭桥往一起凑；有些是女方看上男方的、或男方看上女方的，都会寻找媒婆媒汉出面成全。更有些年轻男女互生好感的，也要私下找“叔叔”“婶婶”帮忙的。提亲媒人此时也会因势利导、海口夸张、标新立意、鼓动人心。“你看这个是哪村武术队、秧歌队中最帅、最漂亮的”“那个是穿什么衣裳、戴什么行头、表演什么节目、走在队伍哪个位置的”，都会成为新人标识和介绍人的渲染话题。一般来讲，各村秧歌队挑头好看的，圈儿内表演节目漂亮的，武术队亮相帅气武艺高强的，家境信誉好条件宽裕的，都会成为大家的争夺目标。媒人不仅要抓紧时间撮合，还要拿住话、保住密，防止别人插手“破亲”“抢亲”。这是个爱情收获的大季节。本事大的媒婆（汉）一人口吐莲花，在很短时间内，成全几对、甚至十几对不在话下。他们广布善行的特殊才能，不仅会赢得大家如潮好评，社会声望快速提升，更会得到男女双方的物质奖励。农村过春节、“坐正月”欢乐喜庆结束时，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的春天马上到来。也许此时猫猫狗狗在夜色春风中的求偶呼唤声奔跑声催动了人间真情。人间激情萌动得十分及时，爱情之花开得更加娇艳。乡村又有一批有福有缘人在春节喜庆中，过大年、订大婚、得大喜，成就了美满婚姻。这是我儿时的正月春风正月正，生活丰富多彩，色彩斑斓迷人，尽管是回忆中的记忆了，但感觉真的很美!
□白耀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