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以土地革命时期陕北农民革命运动为背景，通过一对农村男女青年的恋爱故事，深刻地揭露阶级压迫的悲惨，生动反映三边地区农民闹革命的景象，表现出革命与劳动人民幸福生活的关系，创造性地运用民间艺术形式，既反映农民群众的生活和斗争，也体现当时我党的文艺民族化、大众化方针。再读它，有一个契机。秦腔《王贵与李香香》获得第16届“文华大奖”。宁夏人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那是诞生过花儿那样的民歌的地方，黄河流过，秦腔唱着，他们和陕西人一样体会到顺天游的魅力。导演张曼君笑了，风情万种，那是她倾注心血的剧目，她让王贵与李香香在爱情与抗争的旋律中演绎生死。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奔赴银川，只为赴王贵与李香香的约会。飞机在榆林经停。我在榆林机场，想象着定边安边靖边就在这里，地广人稀，西北风呼啸过田野，放羊汉羊皮袄裹身，长鞭一甩，一首首顺天游漫天而过，唱醉了风，唱醉了天地，唱醉了爱恨悲欢。而不远处，有个叫李季的人，蹲在地上，抓着一沓纸，奋笔疾书着，眼含热泪，他在记下这顺天游的吼声与狂放。这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离这首长诗最近的距离。此刻再翻出这首长诗，眼前便有两个人活动着，带着他们的向往和心，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先走出来的是李季，他是从山西长治出发的。这个河南人15岁离家参加革命，到了西安，进入抗大一分校，一年后被分到长治八路军游击队。转战在这块被誉为天之脊的高地上。在这里，李季学着写通讯和散文，心里凝聚出一个五彩斑斓的文学影像。李季在转战的日子里，文学的种子一直在生长，他最大的心愿是上鲁艺，那是那时所有文艺人的心愿啊。可鲁艺拒绝了这个年轻人巨大的热诚。李季黯然离开，带着失败的惆怅和难过，去往三边，去往那个即将轰动文坛的苦寒之地。接着走出来的是蒋殊。她亦从山西出发，不过，她是从太原出发的，背负着李季儿子李江树的殷切嘱托，去往三边。在盐池县革命纪念馆，她见到了李季的塑像，也见到了王贵与李香香的塑像。她去听旷野中的顺天游，“一嗓子出来，四野立时活跃起来，动起来，让人恍惚进入一个新时空。那声音悠扬高亢，奔放开阔，荡气回肠，与歌者一样，是不加修饰的健康之美，周边干活的响动悄然静止，所有人都专注在这无边的曼妙里”。她坐在盐池的旷野中，用手机发短视频给我，我也听着，感受着顺天游在冷风中的穿透力，那穿透力，力透时空，经久不息。李季在去往三边的路上，赶脚人张登贵就把一曲曲的顺天游唱给他听，唱得路边的沙棘、蒿草都不再寂寞，唱得路途也不再寂寞，唱跑了失望、悲凉和难过，一曲曲荒野上的原始的音律美，把李季扔进了一扇门。李季在荒凉的大西北的荒野，哭过，但是荒野的植物是那么有生命力啊，落日、沙漠、山沟、窑洞，还有奔走在路上的人，都有着别样的美，那美，是与故乡河南不同的，也是与上党山川不同的，李季看到这一切，心的悲凉杳无影踪，他从平静的接受，又转向了对顺天游极大的热情。这从《诗经》绵延传承而来的民歌，在李季眼里成了宝。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片又一片沙漠，见过一个又一个人，听过一首又一首歌。穿着中山装的身躯越来越瘦了，他的消瘦与他的记录成反比，他消失的岁月变成一页页纸张，那上面记下了3000多首顺天游。他记下的是大西北人的生命赞歌与祭歌，也是大西北人的生命密码，那些爱与哀愁，那些心酸与痛苦，都变成文字与简谱。李季用5年半的时间爱上这些生命密码，爱上这里的山川沟壑。蒋殊在李季活动过的地方，寻找着，倾听着，非遗传承人冯占国、刘贵也一曲曲地唱给她，她在仔细倾听的空隙，想象着李季是在怎样的心情中记下那些歌，她说，那声音太动情，情动全身。是的，我们今日来听，都像有一只猫爪，一下轻一下重地挠到你心里去，无法释怀，也无法解放，只能跟着曲调走。在这样旷野背景中行走，蒋殊也随着这些曲调，落泪过，她在歌声里，就着清冷的西北风，懂得了李季是怎样爱上了这样的生命密码，也懂得了这里的山川沟壑为什么得李季所爱。李季的民间储备足够了，他就想写一个故事，那时的革命火种如火如荼，青年男女冲破封建婚姻枷锁走向革命的故事很多。激情在燃烧，那些民歌在燃烧，李季很快写出了长诗《王贵与李香香》：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山丹丹开花红姣姣，香香人材长得好。听说王贵暗里闹革命，崔二爷头上冒火星。李季不是简单的顺天游创作模仿，这里有传统文学的浸洇（比如说朱淑真的词），有他对时代的思考。李季由此登上长篇叙事诗的高峰。1946年，《王贵与李香香》先在《三边报》连载，又在《解放日报》连载。一时，人人争传。一直到1980年李季离世，这首长诗都不断地被人提及。蒋殊听过李江树讲父亲的故事，她在三边行走过之后，很快创作出《渐行渐远的旷野之声》，几易其稿，最后在《人民文学》发表。李季是《人民文学》的老领导，他的故事一时又被人传颂。地域背景注定地域文化的品质，顺天游是悲凉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也是悲凉的，但又能燃起人们战斗的热情。《渐行渐远的旷野之声》也是悲凉的，带着悲凉的美，让人们在这样的时代中，体会到民间音乐与歌声的不朽。李季之后，《王贵与李香香》以不同的形式一次又一次重生，舞台剧层出不穷，秦腔演绎过后，获得“文华大奖”。听着看着不同的讲述方式，王贵与李香香化成千百个年轻男女，与文字一起活着，活在历史中，活在时空中。时代变化了，顺天游的穿透力不会变。若李季有灵，该是欣慰的。那是三边的长诗，三边的魂。那是李季的生命，李季的魂。
王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