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去看奶奶,一走进老家的院子里,耳边就能听到“咚咚,咚咚……”拐杖触地的声音,仿佛爷爷又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我回来,便惊喜地喊着“燕子,燕子回来了!”我每次都会下意识地站在院子里等,直到头顶飞过的麻雀把我从恍惚中拽回,才会满怀失落又极不情愿地想起爷爷去世多年了,那个喊我“燕子”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妈妈生我时难产去世,爸爸无奈另外成家。我是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的,从小爷爷常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眠,教我简单踏实做人,供我上学读书。爷爷没有别的谋生技艺,只是凭着一身的力气,靠种地养家糊口,供我念书上学,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里,爷爷就是我的保护伞,是我身边永远的暖,是我最亲最爱的人。记得参加工作的那个暑假,单位要求岗前培训。临培训前,我回家乡探望了爷爷,当时正在感冒的爷爷拉着我的手,眼里噙着泪花,低低地对我说:“燕子,去吧,你是公家的人了,吃人一碗,由人管束,不能总呆在家,不用挂念爷爷,过几天爷爷就好了……”可是,谁知这一别,竟成为永别,从此再也听不到爷爷那慈爱的声音了。那天,接到家里的电话是上午,说爷爷病重要我回家看看,我顿时泪流满面,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爷爷生病家里从没有打电话通知过我,这次估计凶多吉少。从交口回柳林的路上,我一路泪流不止,脑子里浮现的都是爷爷的影子。等我好不容易爬上家里的那道坡,远远就望见院子外边高高驾起的灵棚。记不清我是怎样走到灵棚跟前的,只记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听不到爷爷叫我“燕子”了,最亲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听姑姑说,爷爷闭眼之前还环顾四周,用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燕子”。我呆呆地坐在棺材旁边,脑子里乱哄哄的,眼泪不停地往出涌……关于爷爷的一生,都是从奶奶嘴里知道的。爷爷只有一个弟弟,爷爷的父亲去世早,从小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苦度光阴。但爷爷从来不说生活的艰辛,我记忆中他就没有生过病,没有哭过,没有抱怨过,总是乐呵呵的,一边干活一边哼着秧歌小调。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年月里,爷爷凭着倔强的性格和一身的力气,娶妻成家,供养五个孩子。从柳林到石楼,去时挑着一担瓶瓶罐罐,回时换做粮食,早上出发,第二天天黑到家,翻山越岭走夜路,哪里有狼哪里有虎,哪里有沟沟凹凹,他都清清楚楚。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起早摸黑,风餐露宿,不知经历过多少辛酸与危险。可是,那些经历,爷爷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只是告诉我要好好读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太苦。只有奶奶在教育孩子们的时候提起,“你爷爷滚石楼、趟永和,养活这一家子是多么不容易”。其实,爷爷不说并不是因为他不善言辞,他只是习惯了用沉默面对生活。他不愿提起生活的艰辛,是因为他已经深刻理解了生活,也认同了这样的一种活法,把一切不容易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不愿儿女操心。其实,爷爷语言表达能力很好,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可凭借独特的记忆力,听书看戏只要一次,就能把听到的、看过的都能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像说书的老艺人一样,有板有眼,非常吸引人。爷爷最大的遗憾是不识字,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认字了给他读《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一类的评书,那样他就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讲,他有个愿望,等老了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走村串巷把肚里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给更多的人带来快乐。爷爷是个从来不计较生活细节的人。用奶奶的话说,“你爷爷一辈子没有脸面,不懂别人的眉高眼低,也不会体贴别人”。其实,爷爷不是不懂,只是不计较,对于孩子们更是,不管对他说了多么不礼貌的话,哪怕给他脸色看,他都不会怪罪,总是和颜悦色,以至于晚辈们忽略了他的感受,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从来都不注意分寸。现在想来,真是曲解了爷爷宽大深厚的爱。后来,我们才知道,奶奶嘴里的“爷爷不懂体贴”,指的是爷爷看到吃的东西不懂先让家里人,总是先顾自己吃。在吃大锅饭的年代,饭食总是不够吃,而爷爷为了支撑一家人的生活,总是特别勤快,比一般的人体力消耗大,常常因繁重的体力活和挨饿而昏倒在地。因此,特别饥饿时,爷爷就会不顾别人,先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记忆中,爷爷非常爱吃肉,但由于家里不宽裕,总也吃不到。奶奶打趣说,你爷爷走到卖肉的店铺跟前,眼睛盯住那肉,像是腿钉了钉子,看见肉就走不动了,就连睡梦中都会喃喃自语“好香的肉啊!”仿佛肉就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总是想着美美地饱餐一顿。爷爷还说夹肉饼最好吃,等有钱了也买好多夹肉饼吃。我告诉他:“等我将来有了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您买一二十个,让您饱饱地吃个够。”可遗憾的是,还没等我大学毕业分配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爷爷竟撒手而去,我买的夹肉饼再也等不到爷爷来吃了,这也成为我今生的亏欠、永久的痛。爷爷是个很普通的人,但却是我最敬爱的人,是他的乐观坚强,像一座大山,给了我坚实的精神依靠和支撑,是他让贫苦中成长的“小燕子”长出飞翔的翅膀,飞出了大山,飞向更广阔的世界,去拥抱丰富而多彩的人生。
文/卫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