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剑
在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中,昆仑已经超越了自然地理概念,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它最早是上古先民们自然崇拜的产物,继而在神话和英雄时代被赋予神的品格。物质的充裕,国家的诞生,先民活动区域的扩大,消减了神话和英雄色彩,但是昆仑作为一种与神结合的超自然的力量,长久地在精神上慰藉着东方民族。
析城山,位于山西省阳城县城西南30公里处,南北走向,主峰海拔1888米。山峰四面如城,有东、西、南、北四门分析,故曰析城。析城山上四面有门,昆仑也是四面有门。昆仑九门言其多,非实有九门。析城山四门言其有,非实有四门,若以山貌想象之,可以有多门。上古时代析城山可不是无名之辈。《尚书》中的《禹贡》篇相传为大禹所作,具体而微地勾勒了大禹治水的路线,粗枝大叶地叙述了沿途诸事。其中说:大禹从“壶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壶口在今临汾市吉县,雷首在今运城市芮城县,太岳在今霍州、灵石,砥柱在今三门峡。大禹是从三门峡来到析城山,最后到王屋山。治水当在河之陬,大禹跑到析城山高山之巅干什么?须知析城山以北有大湖泊濩泽,上古濩泽漫溢,殃及四方,大禹不得不来治水。濩泽疏通,水患消失,实为大禹之功。到了商王朝时,析城山更加出名。《太平寰宇记》载:析城山“山巅有汤王池,俗传汤旱祈雨于此。”北宋熙宁九年,宋神宗敕封析城山神为“诚应侯”。汤时析城山之所以出名大概出于两个原因:一、其时商朝都城可能在垣曲古城或濮阳,析城山乃王畿之地。析城山作为神圣之山应该更早到夏代,否则汤王不会一建国就到析城山祷雨。析城山符合自然神崇拜的第一个条件。二、商汤建国以后,大旱,为国家百姓着想,汤王亲赴析城山桑林祈雨。析城山既然是王畿之内的神山,与神对话也就只能选择这里做道场。古文献中对这件事情记载较多。《竹书纪年》:“二十四年,大旱,王祷雨桑林。雨。”《吕氏春秋》:“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汤王亲自赴析城山之桑林祷雨,具有标志性意义,说明当时的析城山已经是商王朝与天神对话的神山,因此析城山又叫圣王坪。“夏尚忠,商尚鬼,周尚礼。”对于崇尚鬼神的商族人来说,能够到析城山祈雨也好,卜巫也好,祭天也好,都是极其神圣而幸运的事情,所以,在商朝析城山崇拜应该更兴盛。在析城山四周百公里内,宋以后有记载的汤王庙多达380座,至今尚保留近百座。
析城山的地貌非常特殊,山腰林木茂盛陡而峻,山顶蔓草如丝阔而平,符合西汉东方朔在《十洲记》中说:“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曰昆仑山。”析城山南门为最陡峭处,壁立如削,《海内西经》云:“昆仑南渊深三百仞。”析城山处于亚热带和温带重叠带,南北动植物荟萃于此,大鲵、红豆杉、银杏,猕猴、豹、长尾猿都有,符合《山海经》中昆仑多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的描写。而帕米尔高原的昆仑有的是冰川雪瀑,不容亚热带动植物如蛇、猿存在。此下说王屋山,王屋山距析城山直线距离不过百里,山高1715米,在商汤王畿之内地位仅次于析城山。王屋山在《禹贡》中有名,后世道教典籍多有提及,说是黄帝祭天之所,西王母授经之处。“愚公移山”的传说即源于此。其山貌浑圆,底大顶小,连绵起伏,唯其北依太岳,西控伊洛,东掌易阙,南望荆楚,壤接平原,俯瞰大河,是上古名山。但与析城山相比,一则王屋山不具备国家神社的地位;二则不具备下狭上广的昆仑地貌。
说实在话,这样讲,是否有点儿太拘泥于细节了?如果我们的视野放得更广阔一些,就会发现,山西南部集中了几乎所有的上古名山。从上述经纬轴十字架的轴心四望,西部有舜王坪,据说是舜耕田之所。再往西是皇姑幔,据说是娥皇女英的居所。西南有虞山,山下有舜都蒲坂。西北方向是霍太山、姑射山,霍太山为上古五镇之翘楚、五岳之滥觞;姑射山是唐尧求贤得妻的地方。往北,有炎帝所在的羊头山,共工怒触的不周山。往东是太行山南端,有箕子山,为箕子观天象之古天文台。如此多的上古名山集中在一个并不算大范围内,这个大模样十分符合《山海经》里昆仑“方八百里”。试想,“方八百里”的昆仑不可能只有一座山峰,必然是群峰环列,名山比肩。如此,可否说,上述群山都是昆仑的一部分呢?
需要研究的是,一个叫昆仑的西戎小国国名是如何演变成中原民族的精神之所。我们现在无法确定这个西戎小国的具体方位,说它在今青海高原一带大致不会差。既然昆仑国向夏进贡,必然有使者来往,由于语言不同,服饰不同,风俗不同,这些使者即使远在他乡也会例行其民族的宗教仪式,遥祭其昆仑的族团崇拜。这些崇拜的对象是山是水是天是地?我们不得而知。这会使华夏人对这些来自遥远地方的西戎人感到神秘。我们知道,夷夏各民族的文化是相互影响和融合的。这种交往不能不影响到华夏民族。华夏民族不可能去崇拜昆仑族团的崇拜,但却因为对昆仑族团的神秘而有一种认识冲动。进而借西方昆仑族团之名,加之于中原的自然物,不是没有可能。在宗教传播过程中有这样一种现象:因其遥远而神秘,因其神秘而崇高,因其崇高而崇拜。昆仑崇拜大概就是这样走进了中原。晋郭璞谓:“海外复有昆仑山。”清毕沅称:“昆仑实非一地,高山皆得名之。”清郝懿行说:“荒外之山,以昆仑名者盖多矣。”昆仑在夏代走进中原,商代成为崇拜,西周成为神话,秦汉复归西域。来时是普通地名,走时是神话传说。
从文字学的角度讲,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当时昆仑国有没有文字,商朝甲骨文已经是成熟的文字,文字的演变过程是极其漫长的。由此推而想之,夏代一定是有文字的。古代昆仑写作“崐崘”,是形声字,按《说文》释:崐,从山从昆,昆者“同”也。崘,从山从仑,仑者“思”也。司马光说,“昆仑”应该读“混仑”。看来昆仑是依据西戎语言音译过来的,以此看来,昆仑二字好像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若有的话,只能牵强解释如下:昆与仑的字面意思合起来是“同思”,就是“大伙儿共同追思思念”,“追思思念”又有“祈求祷告”的意思,大家共同祈祷,就成了祭神活动,昆仑也就成了神的化身。以此看来,昆仑又好像是音译与意译的结合。
《山海经》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下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可见“方八百里”的古昆仑并非仅仅指某一座山峰。而包括析城山、王屋山、舜王坪、皇姑幔在内的太行山西端、中条山东端与太岳山南端的崇山峻岭,无论就其历史内蕴,还是就其方位山貌,都符合昆仑的诸要素。在这一片群山中,具有传说魅力和神奇应验的山可能有多座,而析城山因其历史积淀成了众神山中的核心。倘能够证明中原民族的昆仑崇拜始于商汤时代,那么上古之昆仑就非析城山莫属了。但是要证明这一点是极其困难的。有可能的是,在夏代已经有对析城山的自然崇拜,也有受西戎昆仑国影响的“昆仑意识”,(昆仑意识是向昆仑崇拜演变的中间态)随着汤王祷雨,析城山成了国家神社,地位超然于其他神山。由于时间的积累和商朝崇尚鬼神的使然,昆仑在中土已有广大无垠与神秘圣洁的内涵,在奇峰陡立的群山之间,俨然有析城山一片广大无垠的山貌,于是至迟在商代中期以前,析城山崇拜与昆仑崇拜已经合二为一。
《山海经》说,古昆仑在“海内”西北方向。太行山西端、中条山东端以及太岳山南端以析城山为核心的一群上古名山正在“海内”(中原)的西北方向。因此,从地理位置、历史遗存、文献记载、地望参酌方方面面综合考虑,这里似更接近上古先民所崇拜的昆仑山。
(作者为山西省人民政府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