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很大，有很多力气可以去争，有很长的路可以去走。但有些时候，觉得世界好小，小得只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未来似乎很遥远，而我无力向前。这种感觉在读作家蒋韵长篇小说《你好，安娜》时，感觉更深。陷入一种很微妙的沉重当中，这是一本并不轻松的书。一段关于青春和爱的隐秘，一段对于过往感情的眷恋和救赎。每个人读书都有些习惯，我喜欢从外向内去读，对序言、跋、后记等文字更感兴趣，似乎是一本书的来龙去脉，为啥写，写给谁，写了些啥，写作过程的感悟，写完的情绪等等，仿若一束光，带着我去看去环顾四周，看清楚整个屋子的轮廓。也是我判断是否读下去的标准，包括装帧、书名、扉页文字等，是否会勾起我阅读的欲望。而《你好，安娜》扉页“献给我的母亲”就是那根火柴，点燃了整座屋宇——一声满载青春记忆的叹息。众所周知，记忆并不牢靠。人是健忘的动物，走着走着就忘了，跑着跑着就丢了，再难堪的、心动的、刻骨铭心的，哪怕是横亘着一条人命，依然会在岁月的长河中，被无意淡忘，被有意回避。而在安娜的世界里，一直住着另一个安娜。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在活，或者说，一个人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在活，想来是何其沉重，何其痛苦。一个人活得自在已然不容易，何况背负诸多，其步伐之艰辛，内心之狼狈，可想而知。是的，安娜，过得并不好。一个人究竟要说多少谎言，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学会偶尔说谎，或者偶尔原谅自己说谎，对他人、对自己未必是一件坏事。为了一个谎言，一个错误，用一生的幸福去补偿，用自己和自己较劲去赎罪，到底好不好？对不对？安娜选择了一条狭窄、逼仄幽暗、没有尽头的路，作者蒋韵用宗教般的虔诚，带着万般柔肠，去救赎从那段岁月走过来的伙伴。在她的世界，纷扰杂乱中每每传来《圣经》的福音。那是蒋韵的爱和慈悲。蒋韵是有大情怀的人，她温和从容的外貌之下，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读她的书，总是在潺潺流水的叙述背后，藏着隐忍包容，藏着秘而不宣的爱意，那些人物身上，多多少少都罩着一轮光芒，并不耀眼，却感动天地，滋养人心。玛娜，是《你好，安娜》最初的名字。带着一种隐喻，贪心所得，经不住时间考验，会“变质、腐烂，臭不可闻”。人这一生，有多少贪婪，多少欲望，多少自私，无论是爱情、友情或金钱，懂得取舍需要一种能力，一份理性，一些克制。然而，人性之恶，并不比人性之善少，当在某一特定时代，当处于某一特定环境，做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也是不难想象了吧。不可否认，漫漫人生，总有几步行差踏错，悔之晚矣。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自我救赎。当有一天赤裸裸地直面死亡，你会发现，会和作者一样，发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的喟叹。无论记忆先死还是身体先死，没有人的时间是足够长，没有人的记忆是真的永恒。“没有人有无尽的时间，永恒的记忆。”我无数次吟咏后记中的这句话，泪如雨下。与蒋韵的母亲一样，我的父亲最后几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我也曾经历鸡飞狗跳、恐惧窒息的时刻。那个被摧残和折磨的躯体，竟然是高大帅气、执拗骄傲的父亲……无法接受，无所适从，无能为力，莫非，这就是世界尽头的真相？泪水都显得单薄无力，残酷，冰冷，是这个世界给予我们最大的惩罚。宗教是人类创造的，对生命救赎的良药，而文学作为一种介质，是通向彼岸的船桨。文字是有温度的，在蒋韵笔下，更彰显着娓娓道来的力量，不疾不徐，不急不慌。小说中的地理环境是她熟悉的山西，一次次描摹成长的欢愉和痛，一次次回眸青春的激情和伤。这些丰富的积累来源于她对这片生活过的土地的熟稔和热爱，更来源于她本人对生命的眷恋和坚韧态度。蒋韵有着典型的女性创作特征，温婉的文字、审慎的视角和悲悯的情怀，都令其作品带有强烈的悲悯意识。在女性早已撑起“半边天”的当下，如何书写女性内心世界，显得更加微妙复杂。女性往往面对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压迫剥削，而是首当其冲的责任义务。是单薄孱弱的肩膀，要擎起家庭重担、事业追求、生死考验……这些概莫能外的压力，或许才是女性觉醒的真正意义。

□周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