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成了习惯了吧,我差不多每年春天都要回到我出生长大的忻州窑矿看看。虽然我的父母早已搬到恒安新区,我们也在其他矿工作。可我总觉得那里有一个老朋友在等着我。浅茶一盏,清水一杯。公交车上遇到一位回矿上办事的老矿工,老人话多,他说他每个月都要回矿上洗一次澡。我好奇,那么大的恒安新区没有澡堂吗?一把年纪了跑那么远?大爷说,有是有,可不能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泡澡。矿上的澡票便宜,最主要的是想回来看看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人老了没出息,总想起年轻那时候的事。职工澡堂的水好呀,热乎乎的,能把多少年的老寒腿泡暖和了。洗完澡理个发,再到职工大食堂买上5块钱的馒头。五矿(忻州窑矿的简称)大食堂的馒头好吃,人人都这么说。老人笑得像个孩子。记得那时一个馒头5分钱2两粮票,我们家只有父亲一个人当工人,细粮供应紧张,馒头并不能经常吃到,只偶尔吃一次。母亲起得晚了,来不及做早饭,便给哥哥1角钱4两粮票,让带着我买馒头吃。哥哥有拿钱花钱的权利,他买上馒头在教室的炉子上烤得焦黄,下课跑着送给我。馒头热得烫手,我左手倒右手地拿着。这时我真想吃一个食堂的大馒头,什么菜也不用配,白嘴吃。一点杂味也没有,嘴里只有麦子面纯正的香气。下雨了,小雨。路过职工之家,1980年时,很多工人在这里上夜校,补习文化课,考工大考电大。爬五九路坡时,对面过来一个人,撑着一把蓝伞,他看着我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夏天。我和爱人开车顺着云冈沟回到工作过的四台矿。四台因为附近的烽火台得名,据说辽金时期那里曾是屯兵布阵的重地。我第一次去四台矿,是参加那里的招工考试。父亲特意请了假回来,告诉我要招工的好消息。我赶紧把书本拿出来翻看,因为要考化学,我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元素周期表。父亲很重视这次招工,矿上流传要招的是长期工。一个女孩子如果能握着一个铁饭碗,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从忻矿到四台大概有20多公里,当年没有直通的公交车,去四台有一种私人的小面包车,面包车有个有趣的名字叫招手站,意思是只要在路边一招手车就停下来。那会儿矿上还没有出租车,招手站就是最早的出租车。招手站的车费是多少我不清楚,应该不便宜,我父亲从来没有带着我坐过。考试那天我坐的是父亲的专车,我家那辆自行车。父亲在前面用力蹬着车子,我侧身子斜坐在后面。天黑着,我看着远处,想着将要去的那个煤矿不知是什么样儿的。爱人说,他那会儿嫌倒公交车麻烦,他们一群刚参加工作的新工人也是天天骑自行车跑家。下了夜班几个人相跟着,路上黑漆漆的。车子经过时,有时会从路边的草丛中跳出惊醒的兔子、石鸡。恒安新区建成后,现在矿上的家属少了很多。我围着18号楼走了走,楼上有一个窗口曾经是我们的家。我结婚时分到最后一批福利房,房子结构好,公家还给铺了地砖,厨房厕所镶了白瓷砖。用我婆婆的话说,装修得像金銮殿一样。家里的阳台很大,可以摆一张10个人吃饭的大圆桌。桌子是折叠的,不用的时候一摁下边的小机关收起来贴墙角立着。可我懒,从来也不收起来。我在上面摆着洗干净的盘子和碗,做饭的时候,顺手就可以拿一个。摆盘子也方便,从灶台到桌子,一伸手就可以上菜。我在那所房子里经营着我的生活我的心情,有苦有甜,有欢乐也有痛苦。爱人把工资交给我,我拿着钱买米买面,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我们住在6楼,没有体会到人们所说的冬天冷夏天热的烦恼。冬天爱人带孩子爬到楼顶放烟花炮仗,夏天夜里带着西瓜在上面乘凉。我还在楼顶上面洗过地毯,红艳艳的地毯挂在楼顶上,亮得像是一段落在煤乡的霞。爱人在单位一抬眼就能看到这点红,我想他的心是温暖的。过年时,我们把一对红灯笼挑在阳台上,红红的灯光照亮了一个个下晚班回家的人。秋天。我沿着二广高速来到朋友工作的地方——麻家梁矿。路边的叶子红了,红了的还有我的心情。麻家梁矿是晋能控股煤业集团千万吨级矿井之一,矿井设计年生产能力为1200万吨,同时配套建设选煤厂、矸石发电厂、建材厂、铁路专用线,形成以循环经济为核心的新型工业园区。我站在麻家梁矿广场前欣赏着美景,迂回曲折的休息长廊,风格不同的凉亭,高低起伏的人工草坪,花坛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菊花,光控的智能音乐喷泉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如果没有身后高高的井架储煤仓,很多人都误以为这是一个大型公园。学习新建煤矿的先进管理方式,麻家梁矿没有像以往那样配建庞大复杂的家属生活区。除了必备的生产单位,只有公寓食堂、超市、社区医院几个服务机构。工人们统一住公寓楼,公寓楼里有专门服务员整理房间打扫卫生。矿上安排有接送工人的班车,早晚各一趟,走高速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城。朋友带着我参观职工公寓、健身房、图书馆、篮球场,还有他工作的选煤厂。他在那里已经工作了8年。朋友说晚上要在矿上最大的饭店请我吃饭,我还好奇是啥样高级的饭店。等我赶去时,不由湿了眼睛。那是一间铁皮屋,简陋的屋子里一张桌子坐满了他的工友,他们倒满酒欢迎我来矿上采风。这些年轻人把青春献给了这片土地,而把远离亲人的孤独寂寞埋藏在心里。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衣出门时,我祈祷自己今天好运气,公交没有晚点,路上也没有堵车。我要准时赶到厂里,在7时30分前站在考勤机前刷脸,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在外面参加一些活动时,时常会被人问起工作单位。我说,印刷厂,业余写作。他们吃惊地问,晋能控股煤业集团还有这么个单位?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我笑一笑,告诉他们,你们每天看的日报就是出自我们之手。这么一解释他们便清楚了。原来天天见呀,只是平时没有注意到。其实这世上有很多这样的工作岗位,微不足道,却服务着千千万万的人。要这样抖报纸,要把风灌进去,师傅说。错了,错了,你光核对日期不行。装订时不能看日期,要看期号,期号对上才行。不对,不对,刷胶的时候要这样拿刷子,平着刷,胶不能涂得太厚了,厚了干不透,会有胶疤,影响成品美观……师傅再有一年半就要退休了,她说,退休前一定要教会我装订的活儿。我笑着说要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咋办?要不你就迟退2年吧。她笑骂我,一年半的时间就是头猪也学会了。师傅在厂里已经工作30年了,她几乎在所有的车间都干过,啥活儿也难不住她。我羡慕她有这么丰富的工作经验。我说,师傅,回头我写写你哇。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傅让我感动的是她身上那种普通人的情怀,以及努力认真地做好一份平凡工作的责任心。
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