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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里说,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于阳曲故城建定襄县,古城周遭25里,明万历年间颓废。河清二年(公元563年),筑定襄城墙,城垣周4里73步。民国27年3月,县城沦陷于日军之手。民国34年9月,阎锡山军队抢占定襄城。民国35年(1946年)7月,县城解放,部分城墙被拆毁……民国35年7月20日,父亲徒步20里路,去县城参加庆祝定襄解放的群众大会。从北关永顺街入城,途经城隍庙街、东门街、傅家街,进县衙对面的戏台院。所经之处,他看见城里近六成的买卖铺子都关门歇业了,近四成的房屋都坍塌了。中午吃饭时,城里仅有一家饭馆正常营业,我父亲没能挤进去,只好饿着肚子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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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年前,定襄高峻的城墙依旧把西关、南关和北关严严实实挡在城的外面,城外的人想进来,只能走东、南、西3个城门洞。老人们说,定襄过去是有北城门的,过去的定襄也不叫定襄,而称龟灵。有一年,龟灵城来了一个姓白的县令,县令不仅会吟诗,还会看风水,他看出龟灵城形如灵龟,头枕滹沱,尾入牧马,城若一方白璧无瑕的印信。有那么个说法叫“龟驮印信,官多如毛”,县令掐指一算,龟灵城日后至少出一斗芝麻的官员,官多难治,龙多乃旱,他替朝廷担忧,让人把北城门堵了。北门为水,南门为火,堵了水门,留下火门,印信就化作一只铁砧,以后的定襄不再官运亨通,而是一辈一辈生出难以计数的铁匠……在官方看来,定襄的支柱产业是法兰锻造业,而从业工人正是脱胎于那些围着火炉叮叮当当打铁的铁匠。当然,传说是不确实的,虽说小城还是那座小城,但它山水和谐,地脉钟灵,古往今来,数不清的仁人志士,才子俊杰从小城周边脱颖而出,周鼎、傅新德、郑友周、刘嗣汉、薄一波、续西峰、续范亭、牛汉……千载以降,小城仍不失当初的智慧与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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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是一些晨练的市民把定襄唤醒的。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懒起的市民忽然有了增强体质的念头,或跳舞,或晨跑,或风风火火地暴走。在新修的北大街和西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同向或相向而行,匆匆忙忙的样子仿佛几十年前老乡徒步去县城赶集,手里却空空如也。你可以说定襄这座城是浮躁的,你眼里任意一栋楼盘,都是放之四海而雷同的格式;你可以说定襄这座城是逼仄的,你走过的街道,进过的超市,都是寻常巷陌,都是一眼能望到底的。但你不可否认蕴藏在小城骨子里的魅力,小城在悠闲的时光里缓慢地生长着不一样的故事。在我眼前,这条新开路的北段,过去叫龙虎街;而城中街过去叫傅家街。傅家街在明万历年间有过一座高门大户的官邸,主人是国子监祭酒傅新德。据史书记载,傅新德“字明甫,戊子解元,历官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赠礼部右侍郎”,著有《傅文恪公全集》七卷。当年,著名的戏曲剧作家汤显祖的长子汤士蘧到南京国子监游学,就曾受到郭正域和傅新德的赏识,“不谓翻然游太学,文章惊动两鸿师。”这是汤显祖对儿子两位恩师由衷的赞誉。只是光阴荏苒,傅公一去如西游的白鹤,唯留一段旧事酣睡在小城日渐繁华的巷子深处。倒是西门街上的邢氏饼业还开在原来的地方,用的依然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古方,烤制的黄烧饼和出酥饼颇具盛名。话说好多年前,有位在京城做官的同乡董三,与总管太监李莲英私交甚密。邢家人把烤制好的黄烧饼一次次地送给董三品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董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把黄烧饼带入皇宫让老佛爷的金口去尝。我们不知道老佛爷吃了邢家的黄烧饼后,有没有吧唧着嘴巴说,这饼子好好吃吔。但我们知道,邢氏黄烧饼从那个时候起,就名扬京城了。如果你初来乍到,还对定襄不太知根知底,那就在县城某一条街道上随意地走走吧,不要打出租,就用脚步去丈量。走走停停,走走看看,走走想想。一定要想,用心来观望身边这座城,这座不算大的县城。满城车流人流和高楼广厦,都是可以忽略的;满城珠光宝气和美女帅哥,都是可以忽略的;满城土得掉渣的方言俚语,都是可以忽略的。唯一不可忽略的,是小城厚重的底蕴和深镂于某一古建之下的遗风余采,道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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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当乡村的马车把我第一次载进定襄城时,我迷惘了。依稀记得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有几家百货商店,路中央横着一辆出售报刊的知青流动车。想来,那就算当时的县城文化了。今天的小城大街,不再是过去那种清水洒街、黄土垫道的拙朴样子,老式的土坯房也被混凝土结构建筑所取代,街连街,楼连楼,房挨房,像一幅做工精致经纬交织的十字绣,勾连成一个庞大而秩序井然的整体。长街短巷是以勾边的绣法经营小城轮廓的,门楼是扣眼绣,房屋是链绣,方正的院落是回针绣,沿街点缀的花池树木是十字瓣绣,临街的商铺是十字飞绣,而那些不断滋生和拔起的小区住宅楼则是绣布上的半针绣了……如此看来,小城的每一条街仿佛是北路梆子里的一幕幕道具,胡子生、大花脸、青衣小旦……都在大幕里宛转,温文尔雅中夹着阳刚之气,平淡无奇中透着慷慨激昂。看上去,街道就是支撑定襄的骨骼,那些房子呀、院子呀,还有参差不齐的高层建筑,就成了黏合小城的血肉。因为有了大大小小的街道,小城的故事才变得丰满起来,变得诱人起来,并且有了声色、有了嚼头,那种感觉和味道,像极了西关卤肉铺里刚出锅的卤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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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雏形最初可能就是从街道开始的。先民们为大成至圣先师塑庙立像形成文庙的格局后,文庙街就应运而生了;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南关观音寺一定是观音庙街的名片了,可以说观音庙街与嘉靖初年兴建的观音寺有着唇齿相依的联系;现在的桑家巷里恐怕很难找到几户桑姓家族了,但桑家巷的先人肯定与桑姓分不开,而在桑家巷口伫立的古槐依然健在,古树下面的生活却是变了又变。沿街的商厦在春天的时候,会粘满浓郁的槐花香;夏天的时候又会积一层油腻腻的槐脂;秋天的时候,淡黄色的槐叶开始一瓣一瓣飘零,小城宛如一个童话里的梦境;如果到了冬天,就只能欣赏古槐上面的枝枝杈杈了。出门进门,来来往往,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充实着小街上的生活内容,随便瞅一瞅,都是些熟悉不过的面孔,随便听一听,都是些熟稔拗口的方言。小城人家的关系也错综复杂,对人有意见,不能在外面说,稍不留神就口口相传,最后传进对方耳朵里了。小城的街道总这样四通八达,一头连着大街,一头通向另一条小巷,无数的小街和大街结构着定襄的经纬,人们的生活也是从街头一直延续到街尾,从来如此。在北大街和西大街还没有红火起来的前几年,新开路可以说一直是定襄商品经济流通最显目的标志,它原有的那些临街的破旧民宅早已荡然无存。而在50年前,新开路上曾立有一座跃进门。一边一个砖砌的门垛,跃进门是3个焊接在拱形铁门架上的方块字。城外的人推车挑担进城来赶集,无一例外要经过那道形同虚设的大门。再早一些,也许连这道大门都没有,只有两侧葱绿的田畴连着云南灌渠南面的车站。老人们依稀记得,跃进门旁有3眼水井,南关村的居民大多从这里汲水。早晨,挑水人拉拉杂杂排成一条长龙,偶尔也会因有人插队产生争执……至今,新开路两旁的居民都记得过去的老街,晴天三尺土,雨天一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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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生前最喜欢吃县城“二门市饭店”的大肉片汤,可惜“二门市饭店”的招牌早跌落进历史的尘埃里了,不过在县城能够做“大肉片汤”的饭店现在数不胜数,我父亲不止一次说:“还是现在好啊,吃饭不愁找不到饭铺。”
杨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