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10日晚9时,上级紧急通知杜府文参加志愿军入朝。次日凌晨3时,他们便乘火车赴丹东新组成的志愿军司令部(简称“志司”)报到,杜府文被安排到电台工作。那年他18岁。10月19日晚7时,指挥所乘汽车开过鸭绿江大桥直奔朝鲜前线,前面的几辆吉普车上坐着彭德怀司令员和参谋、警卫,后面大卡车里坐着电台人员和勤杂人员,坐在卡车里能听到车外志愿军急行军步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道路被炸出了许多大坑,汽车不停地上下颠簸。敌机在空中盘旋,不时地扔下照明弹、炸弹,炮弹擦着耳边炸响,每一声都像要掀掉人的脑壳。初入朝鲜,白天必须隐蔽,部队行军和后勤供给全部在夜间。每个山头上都有防空哨,发现敌机马上鸣枪,汽车听到枪声立即闭灯向前慢行一段路程方可停下来。有一次行军转移,敌机来扫射,大家赶紧下车隐蔽,一位司令部的文书因为没有来得及下车隐蔽,而被敌机机关炮击中牺牲了。这时,杜府文坐在蒙着篷布的大卡车里,用身体紧紧护着收报机。因为彭总要靠这个电台和军委、驻朝使馆以及各个兵团联络。谁都不知道那时他有多激动,因为在那一刻他着实做好了为电台牺牲的准备。牺牲,是每一个志愿军战士最崇高的信仰,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收发报机是什么?在那个没有其他先进通信设备的年代,它就是部队的“千里眼”“顺风耳”。杜府文的电台在“志司”担负着彭总与军委、驻朝使馆以及其他部门联络的工作,他是发报员。电文由作战科拟定,再转入译电科,最后转到发报员手上。发报员要做的就是把一串一串的数字转换成“滴滴答答”的电码,这是拼记忆、拼速度、拼细心,同时也是拼体力的工作。责任重于泰山。电台安装好后,杜府文迅速以战斗的姿态投入到了工作中,此后的3年,他的生活中除了“滴答”,便再无其他。电台也不是绝对安全。195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志愿军得到情报,敌军要派大批飞机轰炸“志司”,那天正好轮到杜府文值班。台长一声令下,“全部撤退!”其他人都迅速转移,跑去了远处的山洞里防空。最后就留下了杜府文、台长、主任和共产党员武广成。他们都抢着说:“小杜,你也去防空洞,今天我替你值班。”杜府文不肯,倔强地说:“谁值班就是谁值班,我不用你们替!”三个人撵不动他,只好匆匆撤离。临走,台长说了一句:“瞧这小子这股倔劲,像咱共产党员!”就在那时,一个誓言在杜府文的心里生根发芽,“我也要成为共产党员!”那天外面出奇的安静,杜府文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他一个人守着电台,回想自己的父亲和当兵以来的一幕幕,他多么庆幸自己跟了一支好队伍。他说:“一个人能在那样年轻的时候有方向、不迷惘,心里充满了归属感,你很难想象,当时我有多么幸福。”1932年,杜府文出生于山西省清徐县王答乡王答村的一个耕读家庭。他父亲曾在黑龙江绥化经商,日军入侵后,社会动荡,商铺倒闭,他们只能回到清徐老家靠不多的田产维持生计。尽管如此,父亲仍支持他上学,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学好文化练好本领是关键。或许有一天,你的文化和本领还会成为救国的武器。如果将来真的有机会为国家效力,那是咱们家族的荣耀。”杜府文从小爱学习,16岁时考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电讯工程专科学校。毕业前,军委三局的崔伦处长到校从200多名学员中选了50名技术政治兼优的学员到军委总台工作,他幸运地被选上了。那时他选择军校也是因为听父亲说,亲眼看到共产党的队伍对老百姓最好,跟着共产党肯定没错。现在他自己明白了,不仅如此,多少共产党员还都像台长一样不怕牺牲,救国救民,他崇敬他们,他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结果这天敌机没来,有惊无险。而不幸最终发生在1950年11月25日。那天天刚闪亮,敌机突然来袭,非值班人员还都在营房休息。大家听到防空哨响,就都躲到了厨房里防空(当时他们住的是民房,朝鲜的厨房地板比地面低一米)。敌机来势汹汹,轰炸扫射势如急雨。防空解除后大家得知,司令部有两位参谋牺牲了,其中一位就是毛岸英同志。伟大领袖毛主席让他的儿子跟全国青年一样,参加志愿军赴朝抗敌,杜府文又一次看到了共产党员的无私和担当。共产党员始终把责任放在第一位,无论何时都与百姓共进退,这种无产阶级的革命奉献精神深深打动了杜府文,悲痛气愤之余,他更加坚定了要入党的决心。后来,营房里流行开了“斑疹伤寒”,“志后”八台所有报务人员全部感染,其中一名病情最重,不过几天的工夫就病亡了。其他人也都症状明显,不能再上机工作。这时正值1951年秋,我军由进攻转入防御,前方部队要后撤休整,国内的部队要到前线锻炼,军事部署调整十分频繁。电报又多又急,电台联络任务十分艰巨。必须有人调到八台工作,谁去呢?台长看中了杜府文。杜府文当时在一台工作,“这个小鬼精通业务,而且以前在八台干过,肯定没问题。”台长一声令下,杜府文丝毫没有犹豫,一个军礼,一声回答:“是!”就奔去了那危险之地。台长不知道,此时的杜府文正背着一个重重的“思想包袱”。那时军邮刚刚开通,杜府文收到了家信,信上说在他走后的一年中,父亲和祖父都相继去世,家中只剩下了70多岁的老祖母和不到10岁的弟弟妹妹,母亲早在他当兵前就已经过世,现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困难可想而知。杜府文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偷偷抹了两把眼泪后,他赶紧写信安慰老人,又写信给亲戚们请求帮忙。这些事他没跟任何人说,他知道在战场上只有国没有家。所有的伤心事都是“思想包袱”,要想好好工作,必须甩掉“思想包袱”,轻装上阵。亲人过世都顾不得痛快哭一场,哪里还能顾得上斑疹伤寒的危险?杜府文1个人撑起了8台,1人顶3人的班,一连工作10多天,每天上机18个小时以上。杜府文一个人保证了“志司”和军委的正常联络。1952年评功时杜府文立了三等功。部队以朝鲜人民委员会委员长康良煜的名义,发给他军功章一枚。杜府文家里收到了立功喜报。他说,那就是他对逝去的亲人最好的安慰。工作,那不是问题,因为死都不怕。前线的志愿军官兵经常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志司”机关人员也是糙米饭(带皮的黏高粱饭)和地瓜干充饥。因为缺乏营养,杜府文和部分同志都得了夜盲症,太阳落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入朝前杜府文的左胸处就有个大脓疮,为了能顺利入朝,他偷偷隐瞒了病情。去了朝鲜后,因为住宿条件差、卫生条件差、那个脓疮严重感染,糜烂越来越深,轻轻一碰,就跟刀割一样疼。有时夜间翻一翻身,都能疼出一头大汗。可不管怎样,这个疮整天在军装里藏着,大家看不见。只要大家看不见,他就是个健康人。杜府文这样想,这点疼都忍不了,还当什么解放军?紧接着,伴随杜府文一生的“病”来了。1952年秋,朝鲜大雨连绵,电台在山脚下的隐蔽部进了1米深的水,战友们只好把电台搬到民房的厨房里。朝鲜都是地炕,室内温度极高。为了防空,凡是透光的地方都给蒙上了雨布,屋子里闷热难耐。杜府文他们连续几小时在机上工作,浑身上下总是大汗淋漓。一天深夜他出去解手,回来不多一会儿,就觉得右脸僵了,右眼不会眨了,口水也收不住了,第二天让医生一看,才知道他得了面部神经麻痹,嘴歪眼斜。这病不光破人的相,要命的是吃饭嘴漏,说话大舌头,睡觉时右眼闭不上,难受得很。卫生所没有其他治疗办法,只能给杜府文开了些维生素B1帮助缓解病情,吃了一段时间,果然有所好转,但右眼难闭、笑时嘴歪这两样毛病从此就跟着他不离不弃,如影随形了。1953年,战争已接近尾声,但战斗仍十分激烈,作为“志后”,必须及时掌握前线的物资需求,还要指挥后勤各分部把物资运到前方。这样电台的工作更加重要了,为了激励大家好好工作,“志后”通讯处开展了红旗班组竞赛活动,杜府文所带班完成任务最好,被评为了“红旗班”,他本人还因为带病工作立了二等功,并得到了朝鲜的三级国旗勋章。对于杜府文来说,虽说这一年多灾多难,但好事也接二连三。5月,刚满20岁的杜府文被评为了模范团员;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生效,战争宣告结束;到了8月3日,杜府文迎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终于通过了党的考验,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李小娟(此栏目内容节选自三晋出版社新书《战火中的青春》)